第34章
沈逢姝背着小弓, 跟在翟羽熠身后。
如今不过卯时,日头尚弱,林间还飘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沈逢姝第一次进山, 好奇得不得了,东张西望,见到什么都想攀上去看个清楚。
起初翟羽熠还怕她摔倒, 跟在她身后紧张得要命, 没想到沈逢姝很快熟门熟路, 开始像小羊羔一样蹦蹦跳跳。
没一会儿, 沈逢姝指着灌木上的红果,问道:
“阿熠, 那是什么?”
翟羽熠跑过去, 捧起剔透玲珑的果子看了看, “是落花果,能吃的,酸酸甜甜。”
沈逢姝眼睛一亮,“那我可以摘一串吗?”
“当然。”翟羽熠笑了, “但是不能多吃,要不然舌头会酸。”
他说着, 从腰间取下水囊,为沈逢姝拧开:
“恩和, 你吃一口果子, 再喝点水, 水就是甜的了。”
沈逢姝试了试, 果然是这样。她来了兴趣,踮起脚把高处的果子也摘了下来,放到随身的小挎兜儿里。
周围密密麻麻都是这种野果子, 摘起来也不心疼。
她想着,一会儿回去见到北野陵,也给他尝尝这种好玩的果子。
他一天没看见她,肯定生气了,她拿这个哄哄他,免得他整天阴着一张俊脸,身边的空气都比别处冷三度。
“恩和!”
这时,她听到翟羽熠在不远处压低声音唤,沈逢姝抬起眼,他正躲在一棵树后,神秘兮兮冲她招手。
她忙捂住嘴,跑了过去。
翟羽熠拉了拉她的袖角,示意她往远处看。
眼下他们正在岸边,面前是静水流深的溪流,跨过溪流,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
沈逢姝看到对面的树后隐约有白色的影子闪动。
她瞪大眼睛,望向翟羽熠。
翟羽熠冲她无声咧嘴,指了指对面让她接着看。
沈逢姝压下心中的好奇,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白色身影愈发明显——
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鹿!
那是一种纯粹的白,让沈逢姝无端想到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
是一匹雄鹿,鹿角仿佛纯银熔铸,几缕晨曦透过树影洒下,折射出柔和的光。
它慢慢走出森林,在溪畔俯下身饮水,脖颈的线条流畅优美。
才看清那只鹿时,沈逢姝差一点就叫出声了,翟羽熠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少女温热的气息呵在他的掌心,两人慌乱对视,同时红了耳根。
翟羽熠触电般放下手,耷着眉可怜巴巴,用口型无声道:“对不起。”
沈逢姝摆摆手,脸更红了。
两人同时尴尬地把视线移回白鹿身上。
鹿似乎很渴,牛饮好久才停下来。最后,它把头从水面上抬起来,摇了摇脑袋把毛上的水渍甩掉,开始优哉游哉地环视四周。
沈逢姝最喜欢这种高大健美的动物,盯着它那对粗犷霸道的大角,被迷得移不开视线。
正出神,忽然那白鹿转过头,她便骤然撞入一双漂亮的浅绿色眸子。
是鹿在看她!
这双眼太清澈也太透练,似是被雪水浇了透顶,沈逢姝身子猛地哆嗦。
这一眼仿佛一声断喝一句清唱,刹那间就跌入它眼中那一碧万顷的海。
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
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阙。
仿佛有仕女衣带飘飘,骑着白鹿乘烟而上。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她愕然回神。
鹿歪头看了看她,转身再次隐入林间。
旁边的翟羽熠还沉浸在看到白鹿的震惊于激动中,一双狗狗眼亮晶晶的,脸都开始泛红。
那双冷汗涔涔的手抓着沈逢姝的袖角,他兴奋得念叨个不停:“恩和,神鹿,我们山的神鹿!”
“那头鹿的眼睛……”沈逢姝呢喃,“是绿色的。”
“对,传说这种鹿只吃瑶台客这种花。”
翟羽熠望着沈逢姝,突然笑起来:“恩和,你戴着花环,好像骑鹿而来的神女。”
沈逢姝皱了皱鼻子:
“仙女要喝露水的,我不行。”
听她这么说,翟羽熠弯眼笑起来,“真的,我姐姐说,白鹿最喜欢善良的小女孩,就像你一样。”
说到这,他望着她,那双墨色的眸子清澈认真:
“恩和,我愿意每天都给你编花环。”
沈逢姝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那可不行,这么好看的花,我们要留给神鹿吃。”
“我记得你说过,前面的老树下有蘑菇。”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膝上的碎草就往远处跑去,“我去看看哦!”
……
两人回到山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厨房早已备好膳食。
沈逢姝路上跟着翟羽熠吃了一堆山货,肚子圆滚滚什么都吃不下,干脆决定去找北野陵。
她拎着满满一小袋的落花果,把翟羽熠送到花厅,冲他摆了摆手:
“阿熠,你吃吧,我还不饿。”
翟羽熠愣了愣:“恩和,你要去哪?”
“去……去找和我同伴啦。”
她歉然地笑了笑,“你好好吃饭哦。”
玩归玩,沈逢姝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若是一直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朝廷与囚石寨的气氛,会更加剑拨弩张。
翟羽熠失落地垂下眼,抿了抿唇,“好嘛,公平竞争也是我说的,你去找他吧。”
又忍不住虚张声势补充:“不许偏心!”
“知道。”沈逢姝笑眼弯弯,“我走啦。”
翟羽熠没有骗她,北野陵就在隔壁的揽月苑,门口有人看守着。
见是沈逢姝,两人憨厚一笑:
“小嫂子。”
沈逢姝:“……不至于不至于。”
这话让北野陵那个家伙听见了,还指不定要怎么发脾气。
果然,她拎着食盒进去,才一进内室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北野陵一身月白箭衣坐在书案后,听见她的声音,抬起眼似笑非笑:“小嫂子?”
仿佛是上课打瞌睡,却听见数学老师点名,沈逢姝立刻直起腰板:
“误会。”
她巴巴把食盒放到他面前:“我蒸了鸡蛋羹哦。”
又掀开第二层,洗好的落花果摆了满满一瓷碗,“我今天上山给你摘的。”
北野陵垂眼望着食盒,鸦翼般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他线条锋利的双眸,看不出情绪。
沈逢姝屏住呼吸。
半晌,他开口:“你很喜欢翟羽熠?”
“哎?”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沈逢姝想了想,认真道:
“少当家很好呀,还带我上山看白鹿,像我三哥一样。”
“……那很好。”
北野陵抬手揉了揉额角,突然像是心头卸下了担子。
自从看着翟羽熠拉着沈逢姝走远开始,心底就蔓延开的无名怒火,也在这时缓缓熄灭。
北野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
但是他总是觉得,拉着小女孩的手,走在花田里的,应该是自己。
他想看到她笑。
她只能对他笑。
把她娶回家,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好。
这样,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笑。
北野陵想起临行前夜,他与拙赤、沈策在军帐中议政。
临走前,拙赤突然道:
“小小姐心思赤纯,王爷勿要多虑。”
起先他以为,拙赤是在暗示,要自己放下对沈家兄妹的猜疑。
眼下北野陵才明白,军师祭酒大人的意思是,沈家这位小小姐的神经实在是大条,对于自己开的这一树烂桃花是一窍不通。
太子把她当太子妃,她把太子当拉下水逃课的哥们儿。
翟羽熠把她当压寨夫人,她把翟羽熠当带她爬山上树的好哥哥。
明明她自己身上有了婚约,却半分没有王妃的自觉,整天像个男孩子一样,混在军营里。
“你……你还生气吗?”沈逢姝小心翼翼开口。
“我没生气。”
北野陵面不改色,仿佛今天早晨用碎瓷割破翟羽熠脸的人不是自己,“谢谢四小姐的蛋羹。”
他顿了顿,“你用过午膳了吗?”
沈逢姝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自己,怔了怔,才道:“没有耶,我不太饿。”
然后又像小羊抖毛一样,炫耀道:“你尝尝那个果子哦,我特意给你摘的,吃了之后喝水都是甜的。”
北野陵忍不住笑了:“好,我一会儿试试。”
“不过。”沈逢姝歪歪头,“我们……”
她话到一半,突然打住,顿了顿,低声用北疆语道:
“我们这样说话,外面是不是就听不懂了?”
北野陵没想到小姑娘还有这心眼,勾起薄唇:
“听不听得懂,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外面两个值守的男人蹙眉对视,其中一个低声道:
“声音怎么不对劲?”
“跟含着水似的。”另一个人挠了挠头,“有点耳熟,但是听不懂。”
“对!”那守卫恍然大悟,“前一阵,咱寨子里来的那几个胡人,是不是也是这么说话?”
另一个人又听了听:“嘶,还真有点像……”
“还愣着干啥,快去通知大当家!”
……
沈逢姝是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惊醒的。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外头还黑黢黢一片,估计连丑时都不到。窗沿一角隐约闪着火光,有人低声道:
“恩和!恩和!”
“嗯?!”
她立刻清醒过来,抄起罩衫披在身上,小跑着到窗边。
“谁呀?”
“是我,我是翟羽熠!”
少年在外面低声急切道,“出事了,你快和我走。”
又不忘叮嘱一句:“穿厚点!”
赤脚踩在冰凉的虎皮地毯上,彻底驱走最后一丝困意,。
沈逢姝急匆匆穿好衣服,才发现不对劲,屋里值夜的侍女什么动静都没有,似乎是睡着了。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把袖箭绑好,又一把抄起桌上的小弓,跑到了外头。
才看清院里的光景,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怎么回事?!”
院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晚上黑着看不清生死。
翟羽熠忙把早就准备好的风氅披在沈逢姝身上,少年温柔干净的气息立刻将她笼罩:
“别怕,这些人只是被我姐姐的迷药放倒了。”
他一把抓住沈逢姝冰凉的小手,巨诧之下她甚至没有挣开,就任由他拉着自己,从小门跑了出去。
两匹马正甩着尾巴,站在小路上。翟羽熠扶沈逢姝上马,自己也飞身上了另一匹。
他一甩马鞭:“跟我走!”
翟羽熠找的是一处很隐蔽的侧门,甚至没有什么守卫。手起刀落斩断门锁,他领着她一路向山上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隐约已经泛起鱼肚白,翟羽熠才在一处山坡下勒马。
他先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无虞,才回去扶沈逢姝下马。
“这里有个山洞,是我之前上山无意中发现的。”
他气喘吁吁,但还是抬起手臂,伸给沈逢姝,“我们先在这里躲两天。”
沈逢姝见他如此,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阿熠,到底怎么了?”
翟羽熠迟疑了一下,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才道:
“我姐姐发现了你们的身份,要把你和你的未婚夫一起杀掉。”
察觉到沈逢姝要挣脱,他咬了咬牙,狠下心抓紧几分:
“你回去也救不了他了!我知道时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