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后面几天围猎, 沈策再没敢出门,寸步不离地守着沈逢姝。
北野嫣索性也没再上马,三天两头拎着吃食, 往沈家的主帐跑。
怕沈逢姝无聊,又带来了盒针线,说要教她绣香囊。
沈府没有主母, 沈遇菡也不会强迫沈逢姝学, 因此她的绣工还停留在给手绢儿补破洞的水平。
看北野嫣绣好的香囊, 沈逢姝羡慕得不得了,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纹饰?”
北野嫣拿出一本画册, 里头用工笔画了各式纹样, 沈逢姝看得眼都直了。
犹豫半天, 什么都想学,正犹豫不决,忽然看见北野嫣筐子里有个绣到一半的香囊。
香囊月白底子,通体用正红线, 绣了一簇烈火般的花。
虽然还未完工,但已能看出花纹明艳鲜活, 仿佛少女炽热的心事。
沈逢姝好奇道;“嫣嫣,这个好漂亮, 是什么花呀?”
“哎呀!”北野嫣看了眼, 旋即脸颊一红, “合……合欢啦。”
食共并根穗, 饮共连理杯。
沈逢姝立刻了然,冲内帐扬扬下巴,“给他的, 是不是?”
里头是临时书房,沈三公子不放心妹妹,白天特地搬到内帐处理军务。
北野嫣的脸更红了,与合欢相应,一副人比花娇的小女儿情态。
“……是啦。”
她说着,半嗔半羞往里瞥了一眼,声音小小的,“他教我打猎,我总是要投桃报李答谢些什么,才说的过去嘛。”
沈逢姝笑道:“你冲三哥笑笑,就够他乐上一阵了。”
“姝,姝姝!”
北野嫣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威胁道:“你别告诉他,免得他得意了,又欺负我。”
沈逢姝痛快答道:“好嘞,不告诉他。”
北野嫣这才羞怯稍减,道:“那你要绣合欢吗?”
毕竟沈逢姝已经与北野陵许下婚约,提前为他绣个香囊,合情合理,也算是新人夫妻的见面礼。
哪知沈逢姝立刻摇头:
“不了不了不了,这个合欢这么难绣,不得把我的手扎成筛子。”
又看了看画册,她高兴道:“我想绣个荷花,给大姊。”
荷花大瓣,颜色也单一,沈逢姝觉得还是这种简单的适合自己。
“好呀。”
北野嫣松了一口气,她也觉得这种简单的适合沈逢姝。
沈四小姐虽然骑射是一等一的出挑,对于这些精细点的手艺活却可谓一窍不通。
之前他们几个贵女在着翰林图画院学画,学的是《百鸟册》,沈逢姝画出来就是《山海经》。
如此几日,两个小姑娘画画、绣花、天南海北地聊,行猎也到了尾声。
临行前一日,北野嫣又来找沈逢姝,来时险些与准备出门的沈策撞个满怀。
不知怎的,沈策今天出门还挂了甲,他身量又高挑,北野嫣好巧不巧,额头撞到他的护心镜上,立刻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沈策似乎是在想事,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压低视线,发现是北野嫣,立刻紧张道:
“小帝姬?”
他还戴着手套,小心翼翼扶住她的两臂,待她站稳立刻松开手:“没事吧?”
“没事,没事。”北野嫣揉着额头,“小沈将军,这是要去哪?”
“巡防营。”沈策也不瞒她,“落雁山有异动,臣与六殿下过去看看。”
一听是军务,北野嫣也不敢耽搁他,忙道:“那你快去吧。”
沈策咧嘴笑了:“好,那臣先告退。”
他颔首转身,都走出几步了,听见后面北野嫣喊道:
“那,那你小心一点啦!”
唇畔忍不住勾起来,沈策回过身,笑道:
“放心吧!”
……
落雁山位于云中十六州与京畿的交界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几年一直是白星垂将军带兵镇守云中,当先发现问题的,也是他麾下的斥候。
沈策与北野陵带人奔驰半日,一路无话,正午时分到了落雁山脚下的营地,早就有人等候在此。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眉眼深邃温润,见到沈策与北野陵,便笑着迎上来:
“穆王殿下,沈将军。”
方才远远看见他,沈策便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那劲拔如枪的身影,他似乎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他一开口,沈策觉得熟稔感愈甚。
却想不起是何时见过。
压下心中疑窦,沈策回以没有温度的笑意。
北野陵也察觉到不对,并未下马,也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冷冷打脸年轻人,年轻人也坦然地回望。
年轻人生了张好面皮,与北野陵同样的峰高壑深,轮廓却更加温润。
尤其是那双眼。
北野陵的眼上挑而目线锋利,年轻人的眼尾却是下垂,更显得从容温和。
但毫无疑问,他也非纯血的中原人。
只是,他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多,鬓边却各生一缕霜发,也未有意遮掩,利落束入白玉冠中。
“敢问先生是谁?”片刻后,北野陵沉声开口,“白星垂将军呢?”
他说话时,威压无声弥漫开来,连两旁侍立的守军都下意识敛息。
年轻人却不卑不亢,敛眸道:
“回殿下,近日穹水一带常有北疆探子出没,白将军不放心离开,便命臣来落雁山。”
说着,他合掌深深行礼:“参见殿下,臣是白将军麾下祭酒拙赤。”
沈策一怔。
他就是拙赤?
北野陵阴鸷地眯起眼,又看了年轻人一会儿,方沉沉“嗯”了一声,将马缰扔给旁边的亲卫,利落翻身下马:
“进去谈。”
……
落雁山一事,说起来竟与太行山也有些联系。
原是太行山的山匪流窜到了落雁山,其中数人身上都搜出了北疆的信物。
收押起来审问,也没有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些人都是喽啰,信物是当家的赏赐下来的,戴在身边只是觉得值钱。
“不过,这些人,都来自一个名唤‘囚石寨’的帮会。”
拙赤站在书案旁,敛袖指在堪舆图上一处,“正是在太行山西峰。白将军与臣便想问问沈小将军,这囚石寨是何来头?”
“又是囚石寨!”沈策一听,立刻直起身,“最近闹得最狠的,也是这群人!”
他呷了口茶,沉了沉气,才道:
“囚石寨原先的当家叫翟启明,去年上山狩猎时出事,被熊撕了,如今当家的是他的儿子,翟羽熠。之前翟启明在时,囚石寨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帮派,平日也只是打猎捕鱼,鲜少为恶。
“但自从翟羽熠当家后,囚石寨便开始做打家劫舍的营生,十里八乡不得安宁。加上年初那场洪灾,太行一带不少人无家可归,干脆就落草为寇,于是这囚石寨很快就壮大起来。
“……打家劫舍,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说到这,沈策英俊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
“若不是严国舅主张怀柔,正合了陛下祈福积德的下怀……封山放火烧了他们都不为过。”
北野陵蹙起眉,“囚石寨骤然发展壮大,很难说没有北疆在背后支持。”
沈策点了点头,却听拙赤在这时道:
“殿下,小将军,臣却以为,此时恐怕中原亦有人接应。”
北野陵抬起头。
拙赤笑了笑,从容道:“严国舅手段向来凌厉,却在剿匪一事上软下心肠,未免反常了些。”
“嗯。”北野陵沉吟片刻,“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臣以为,若想及时查清真相,最好还是去太行走一趟。”
“我觉得可以。”
沈策立刻响应,显然是苦那“怀柔”已久,手腕不得施展,憋屈得不行,“再这样下去,没事都要拖出事了。”
北野陵觉得要立刻采取手段。
于是三人又商议片刻,便将出发的时间定在了半月后的五月二十。
北野陵还要护驾皇帝回京,沈策也不放心沈逢姝,两人当即便要赶回去。
临行时,北野陵一边由着亲卫为他挂甲,一边漫不经心道:
“白将军身侧的军师祭酒之位空悬多年,能入拙赤先生囊中,今日一见,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奇才。”
旁边忙着往嘴里塞点心垫肚子的沈策闻言,不动声色抬了抬眼。
在寻常人听来,不过是一句惯常寒暄,可沈策知道北野陵这厮多疑,是在试探。
拙赤笑了笑,似乎猜出北野陵心中所想:
“臣年少失怙失恃,流落艽野,被狼群追至绝路时,是白将军救下了臣。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惟愿尽微薄之力,以作报答。”
他很坦诚,北野陵勾起唇,却未彻底打消疑心。
沈策瞧着北野陵沉沉的眸光,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厮从北疆回来之后多疑得像是孤狼,且这位军师祭酒也是一等一剔透的,两人打哑谜,不知还要猜到什么时候。
他干脆开门见山:
“舍妹前几日行猎遇刺,被一位与先生同名的人救下。”
“哦?那日臣所救之人竟是沈四小姐。”
拙赤适时端起恰到好处的吃惊,歉然欠身,“前几日带人追剿逃匪,碰巧听到了四小姐呼救。事发突然,小姐受惊了。”
北野陵笑笑,眸中稍有温度:“先生客气,孤与沈小将军感激还来不及。”
“殿下折煞臣了。”
拙赤又补充道:“殿下守林的四象阵十分精妙,但尚有一个很小的纰漏,臣着急救人,冒昧破阵。”
说到这,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双手呈给北野陵:
“臣斗胆,推演出一套改阵之法,只是才疏学浅,最后这几布还需殿下安排。若能对殿下有帮助,那是最好。”
北野陵闻言一挑眉峰,突然笑了。
“先生知我。”
知道他多疑,定然不会用别人呈贡的阵法,干脆就只是指出问题,做个点拨。
玲珑,而不逾矩。
眼前的人年纪轻轻,便坐上一品大将军身侧的军师祭酒之位,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他接过锦囊,“多谢先生。”
拙赤敛眸:“殿下抬爱。”
过了一会儿,甲已挂好,便要出发。
沈策吃点心吃得口干,火急火燎往嘴里灌水喝,落在了最后。
拙赤送他出帐,突然笑了笑,道:
“小将军,臣这几日推演星象,您与身边亲密之人,最好不要近水。”
“嗯?好,多谢先生。”
沈策一怔,旋即点点头。
当真是位军师,夜观星象,推演阴阳。
若不是那张脸太过深邃英气,沈策觉得,再给他配个羽扇纶巾,也没什么问题。
……
“哥,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太行山吧……”
“不行。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
“哥……我射箭比你还好,保证不添乱,就带我去吧,好不好嘛?”
“你保证是一回事,到那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沈策转过头,严肃地望着身边并辔而行的妹妹,“上次带你去跑马,你也保证不添乱,结果呢?好家伙,差点掉进马厩里,万幸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回来之后你哥我的膝盖差点在宗祠跪烂。”
提起那次意外,沈逢姝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那是,那是魇着了,不就那一次嘛。”
她至今不知道那次是怎么回事。
起因不过是,沈逢姝软磨硬泡,要沈策带她去出去玩。
沈策被缠得不行,松口答应,地点选在京郊的一处跑马场。
沈策与他那些纨绔哥们儿平日常过去玩,都是一掷千金的主儿,场主已经晓得他的来头。
见今日小公子带了掌上明珠的妹妹来,场主更是前应后和地陪着,还专门挑了一匹通体朱红的汗血马:
“小小姐,您看,这是咱们这里最乖顺的汗血马了,稳当,背也阔,可还称心?”
“嗯。”
沈逢姝一身漂亮的玄色织金箭衣,伶伶俐俐端着臂,走在马厩里。
突然,她望向角落,旋即蹙起眉:
“这匹马……怎么回事,身上这么多伤?”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角落一个昏暗促狭的马栏后,卧倒着一匹马,正在吃力地喘息,嘴角泛起白沫。
“这,这……”
场主笑容一僵,没想到有人还会在意这匹马,只好解释道,“产了小马驹,有几天脾气不好,用鞭子稍教训了一下,下手太重。”
马场的规矩,向来是马驹断奶后,就与母马分开。
哪知这匹性子倔,不肯离开小马,马奴只能上鞭子训,下手太重,伤口感染了。
鬼使神差地,沈逢姝顶着若有若无的腥臭,慢慢走到马栏前。
伤痕累累的母马也在这时抬眼,静静望着她。
“王爷,她好可怜,我们救救她吧……”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小女孩软软的声音。
模模糊糊那边似乎有人温柔应了一声,又说了句什么。
“啊……这样吗。”
小女孩有点失望,“那,她的孩子,我们把它买回家吧,它瞎了一只眼,又没有妈妈,肯定会死的。”
另一个人似乎答应了。
因为,旋即沈逢姝听见小女孩欢呼一声:“王爷最好啦!”
她又道,“小马驹好可怜,王爷,我们给它起名叫宝音,沾沾福气,好不好?”
“……姝姝!”
沈策的声音突然响起,沈逢姝猛地回过神,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伏在马栏上,几乎要掉下去。
那匹母马仍然静静望着她。
这时,角落里黑影摇晃,一匹小马在母马身后探出头。
它一只眼湿润剔透,与母亲无异,另一只却蒙着白翳,已然是失明了。
——“它瞎了一只眼,又没有妈妈,肯定会死的……”
——“小马驹好可怜,王爷,我们给它起名叫宝音,沾沾福气,好不好?”
——“宝音长大了,高大而温顺。你若还在,应该踮起脚才能摸到它的额头……姝姝,我好想再抱你一次,把你抱上马,带你去猎雁。”
发生了什么……
……这是谁的记忆?
……谁买走了这匹小马?
……王爷是谁?
……姝姝,是在唤她吗?
头骤然痛起来。
沈策吓坏了,以为妹妹是丢了魂,马也没骑,就带着她回了沈府。
沈逢姝却对那匹小马驹念念不忘,路上含糊着念叨:
“哥,我想要那匹小马……”
“买。”沈策胡乱安慰道,“哥有零花钱,明天哥来给你买。”
可等第二天沈策带够钱再去,场主却歉然道:
“不好意思啊,三公子,昨天有位公子,已经将两匹马买走了。”
想起当时的光景,又想起梦中那些纷乱的絮语,沈逢姝抿了抿唇。
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妹妹不说话,沈策以为她在生气,碰了碰她袖角,放软语气:
“这次可能会打仗,姝姝,你真的不能去。”
沈逢姝抬眼望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去太行,会有不好的事情。”
沈策一怔,旋即朗声笑了:“能有什么事情,姝姝,哥又不是第一次带兵出去。”
“况且,”他冲前头那些玄甲鬼面的骑兵扬了扬下巴:
“隐狼军同我们一起去,还有白将军的一支劲旅,没事儿。”
“……不是这种害怕。”
沈逢姝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也开始微微发颤。
“是那种……眼见着你坠入泥潭,而我却不能把你拉起来的无能为力……”
很多雪……
漫天满地的白……
无处可去……
没有血色的手伤痕累累,无力坠到石砖地上,一块陈旧的木牌从掌中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