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落如白沙, 天地苍茫。
她无尽风雪中,策马而奔,不知来路, 不知归途。
北风送来一声呢喃。
“回家吧。”
沈逢姝蓦地惊醒。
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外头传来婢女扫洒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望向妆台上的更漏。
穿越到古代有段日子了, 还是没有习惯缺少阿拉伯数字的生活。
她眯眼看了一会儿, 才辨认出时间——
卯时, 正正好好又错过了早课。
妙啊。
沈逢姝心中暗喜, 横竖她也没背过那些之乎者也,去上课也只能惹先生生气。
有沈策这位孽种在, 就已经能治好先生的低血压了, 毋需她再去雪上加霜。
旷掉上午的课, 说不定就能去京郊逛逛。
听说最近那里有迁徙的鹿群停驻,她还挺好奇的。
去的路上,再买个锅盔……
美滋滋地计划到一半,沈逢姝突然意识到, 有点不对劲——
今天上午,太安静了。
怎么没有人叫她起床?
若是放在平常, 恐怕寅时不到,瑶池就要风风火火把她拽起来洗漱。
沈逢姝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她掀开锦衾跑下床, 正准备去外间看看, 结果刚好与进来的瑶池撞了个满怀。
“小姐!”
瑶池吓了一跳, 手里的戗金盆也险些翻了。她的身后跟着一贯婢女,手中托着一应洗漱物事儿,见到沈逢姝纷纷行礼。
“都起来, 起来。”
沈逢姝还是没有习惯别人动不动就跪她,不自然地摆摆手,问道:“今天可有上早课?”
“没有呢,小姐。宫里今天要下旨,君上专门停了一天课,在府中等着接旨。”
说到这个,瑶池脸上绽开笑,压低声音凑近道:“奴婢听闻,是要谈您的婚事。”
婚事?
沈逢姝怔了怔,“可是我才十六耶。”
瑶池笑意更浓:
“大小姐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与定国公世子许下婚约了。”
“那是大姊与小公爷两情相悦。”
沈逢姝撅了噘嘴,“我不一样呀,这么久了,一个男孩子都不认识,怎么能不清不楚就指婚呀?”
“哎呀,小姐,您放心吧。宫里各位皇子爷,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而且宫里人都说,太子爷心悦小姐您呢,前几日已经去找皇后请婚了!”
瑶池笑着放下水盆,拉着沈逢姝到妆台前坐下,“说不定,您就要做东宫太子妃啦!可要好好打扮一番。”
“……”
沈逢姝想起穿书前看到的剧情,心说各位皇子出挑是不假,可后来太子爷出家了,三王爷被六王爷北野陵杀了,六王爷是个杀胚,九王爷今年才三岁,嫁哪个都下场凄惨啊。
况且她还没谈过恋爱呢,总不能连爱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不明不白嫁了。
“……我真的不想嫁人。”
沈逢姝闷闷对瑶池道,“宁可跟着三哥去边疆,跑马弯弓打仗,都比这痛快。”
“小姐,您就死心吧,边疆有六殿下镇守,不会打仗的。”
瑶池为她束起墨发,笑道:“奴婢听说北疆的风又冷又硬,您去了,还不得被吹跑?”
两人正说着,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女,尖声道:
“小姐!小姐!圣旨来了!君上要您去前厅接旨呢!”
……
“……内阁首辅沈凌四女沈逢姝,秀外慧中,品貌端庄,是用命尔为穆王正妃——”
“——钦此。”
秉笔监掌印宦官安福有意拖长声调,这样显得喜气。
他合上圣旨,笑意盈盈地望着沈凌,“沈阁老好福气啊,老奴先恭喜沈阁老与四小姐了。”
小宦官上前,将沈凌扶起来。
沈凌笑着。
“多谢陛下垂爱。姝儿,”他转向自己的小女儿,“快——”
十六岁的小姑娘目光游离,显然思绪已经飘到了不知何处。
沈凌咳了一声,提醒道:“姝儿。”
旁边的沈策也悄悄拉了一把妹妹的袖角。
“咦?哦哦哦……”
沈逢姝这才回过神,垂着眸行了个礼,接过圣旨:“臣女谢圣上隆恩。”
送走宫里来的宦官,沈凌回过身,看着两眼发直沈逢姝,叹了口气:
“老四,委屈你了。”
沈逢姝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圣旨。
“爹……”她表情很纠结,“为什么是我?”
她明明记得,原本的剧情是北野陵娶了白将军家的大女儿啊?
“白星垂铁了心要支持太子,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六殿下。”
沈凌沉吟片刻,“如今夺嫡之势愈显,这是有人要把沈家推到穆王一派中去啊。”
沈逢姝干巴巴道:“虽然女儿觉得……支持穆王殿下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原书里,就是这位杀胚最后登上了皇位。
——但她真的不愿意嫁给北野陵啊!
穆王北野陵,疯批杀胚大美人,拿了男主剧本,干的全是反派的活儿,能当皇帝就整一个离谱。
沈逢姝看小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像他一样又疯又能杀的男主。
他幼年失母,受尽宫人折磨,不得已自请离京。
十五岁开始领兵作战,麾下一支名唤“隐狼军”的骑兵,神出鬼没,杀人如麻,出邪命定。
他常年征战,且手腕狠辣,每攻破一座城池,必会屠城杀降,战火席卷之处,无人生还。
女主角白姣姣被俘,敌人要他用城池来换,北野陵万军阵前将她一箭穿心。
五皇子北野陌夺嫡未遂,率领残军困兽犹斗,北野陵封锁王城,一把火悉数烧了。
后来皇帝病重,意欲扶持太子,绞杀北野陵,于是他干脆逼宫弑父,自己当了皇帝。
沈逢姝以为自己看的是一本言情小说,没想到最后却成了男频复仇小说。
就是这么以为冷心冷血的主,沈逢姝嫁给他做王妃,如履薄冰不说,当真是要命了。
沈凌叹了一口气:“姝儿,爹也舍不得,可……此事怕是不能转圜了。”
北野陵身后有将近半数朝臣支持,公然退婚,不仅是拒绝站队,更是打了皇帝的脸。
沈凌是三朝元老,许多人都盯着他的位置,巴不得赐婚这事出些岔子,好拿来大做文章。
沈逢姝垂下眼:“……女儿省得。”
待沈凌走了,沈策却悄悄凑上来:
“不愿意嫁,是不是?”
沈逢姝抠着袖角的金线,闷闷道:
“我都不认识他……”
“哥倒是认识他,还不如不认识。”
沈策撇了撇嘴,“当年他母妃琼贵妃出事,爹和哥把他得罪了,你若是嫁过去,还不知道他怎么报复呢。”
“那怎么办嘛。”
沈逢姝现在愁得不得了,她宁可天天上早课,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疯批男主角。
沈策揉了一把妹妹的脸蛋:“哥刚才想了想,你先出府躲两天,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沈逢姝蹙眉望着他:“哥,你当过家家呢?”
“皇上话又没说死,咱们家势大,与北野陵联姻,他也要考虑一下制衡的问题。”
沈策胸有成竹,“而且哥听说太子爷也喜欢你,他肯定得去御前求一求,这一求,说不定事情就有转机了。”
沈逢姝听得一头雾水:
“既然皇上不愿意六殿下娶我,太子又想娶我,那还赐什么婚?”
“肯定是皇后呗,不愿意让太子娶你,干脆就去找皇上发疯。她知道北野陵跟咱家不对付,你嫁过去必然不痛快。”
沈逢姝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
第一次进宫,是及笄后的中秋宴。酒过三巡,两仪帝姬来找沈逢姝,说皇后在湖边设了赏月宴,但是她不想去,问沈逢姝去不去。
皇后还强调,这赏月宴备了荷花莲子茶,并桂花凉糕,寓意极好,求的是月神垂怜下凡,赐予女儿家好姻缘。
沈逢姝本来就不喜欢皇后假模假样拿架子。
刚刚席间那妇人还明里暗里嘲讽,说这次沈策在战场负伤,只能怪他自己做事莽撞。
沈逢姝就很不平,沈策冒进不假,可是回去救他的白星垂将军都赞小沈将军果断勇毅,皇后猫在深宫有什么资格置喙。
于是这时候她正在气头上,没走脑子就把话说了出来:
“嫦娥仙子都得奔月,咱们算老几,两盘点心就想骗月神下凡。”
她呷口热汤,发出满足的声音,“凉水池子旁边摆个桌子,晚风呲得人脑壳疼,喝的茶就凉还配凉糕,不怕月神回府窜稀嘛。”
却不想,这时候皇后身边的女官沧澜回来取风氅,闻言冷冷瞥了她与两仪一眼。
沈逢姝连忙噤声,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回府之后她把这事儿告诉沈凌与沈策。沈策拊掌大笑也就罢了,沈凌竟然也未动怒,只是笑着道:
“以后不可如此心直口快。”
沈逢姝心道,原来爹也□□后嘴了三哥。
话虽如此,但她与皇后的梁子便如此结下了。
太子若真是开口求娶沈逢姝,皇后自然不愿意有一个如此桀骜不驯的儿媳妇。
“所以啊,这件事情,就是看看皇后和太子谁拧得过谁。”
沈策胸有成竹,“至于北野陵,不用管他,他从来是不在乎这些事情的。”
……
沈小将军贡献出他两个月的俸禄,加上沈逢姝平常攒的零花钱,几件衣服胡乱打了个包,第二天就踩着后院儿的老歪脖子树,爬墙跑路了。
沈策建议她去幽州找舅舅,辅国公云潮。
虽然他们的母亲去世得早,但是这些年沈府与云府的交往一直没有断过,几个孩子生辰,辅国公还会派人送贺礼过来。
沈逢姝也是这个打算,出了城直奔马市,挑了一批脚力快的。
正踮着脚尖装马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嘶,甲兵碰撞蜂鸣,大地震颤,便看见远处涌来海潮般的骑兵。
为首的人一袭玄色劲装,身形极高,狰狞的青铜鬼面遮去面容,逆光而驰骋而来,仿佛修罗降世。
他的身后,所有骑兵都着黑甲白衣,皮甲上绣着孤狼衔雁的族徽,在日光下耀目灼眼。
像是天谴从天而降,又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男人隐藏在面具后的眸子锐利如狼,漫不经心扫过沈逢姝。
她下意识屏息,这时不知是谁先惊叫了一声,旋即集市上的人纷纷向两旁四散而去。
沈逢姝忙去拉扯马缰,哪知马儿受惊,尖声嘶鸣,一甩马头,狂奔起来!
它的速度极快,沈逢姝几乎被带得要两脚离地。她心道不妙,用力拽住缰绳,想要踩住脚蹬上马,却不想马鞍并未装牢固,稍一颠簸,便从马背上颠了下来。
沈逢姝踩空,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摔倒在马蹄下。
突然她眼前一黑,旋即撞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怀抱很凉,却让人莫名心安。
鼻腔间萦绕着草药与血腥交织在一起的气息,沈逢姝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抬起眼,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黛色眸子。
年轻人生了一张英俊而锋利的面皮,五官比中原人更深邃凌厉,愈发显得气度野性轻狂。
他看起来二十多岁,两鬓却各生一缕霜发,利落束到玉冠中。
年轻人的眼中有很多说不明的情绪,沈逢姝读不懂。
但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这时那队骑兵已经奔驰而去,年轻人小心翼翼松开手,仿佛沈逢姝是稀世珍宝。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吐字隐约带着北疆的棱角:
“有没有受伤?”
沈逢姝怔了一下,才道:“多谢公子,我没事。”
这声音也很熟悉……
额角骤然刺痛起来。
沈逢“嘶”了一声,注意到年轻人立刻紧张起来的目光,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真的没事的。”
这时,马市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凑了过来,卖给沈逢姝马的店主尚惊魂未定,抚着胸口连连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惊动了六殿下与隐狼军。”
“是啊,”有人附和,“上次看到隐狼军出动,还是三年前那件事……”
他说着,不少人面上出现惶惶之色,显然是早就领教过隐狼军的威名。
沈逢姝挑眉。
方才那支恶鬼般的骑兵,就是北野陵和隐狼卫?
先前只看书,对于杀胚的理解还停留在纸面上。
方才看到了北野陵与他的骑兵,感觉到那种逼人的杀气,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六殿下,是不折不扣的杀胚。
同样是领兵作战的将领,她哥哥沈策眉宇间随也有戾气,却远不及北野陵这般,锋利寒凉,几乎要将人撕碎。
看来,逃婚出来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小姐。”
马童牵马过来,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它胆子有些小。”
沈逢姝忙摆手:“没事没事。”
她又冲身边的年轻人道谢,“公子,多谢啦!”说着便要翻身上马。
年轻人眸光一动,开口道:“小姐似乎是要出远门?”
“是。”沈逢姝挠挠头,“去看亲戚。”
年轻人点了点头,为她将马镫摆好,正欲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姝姝!”
沈逢姝闻声回过头,来人桃花眼圆鼻头,一身月白箭衣,不是沈策又是何人。
“三哥?”沈逢姝怔住了,“你怎么来了?”
她又转头:“公子……”
年轻人已经不见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血腥的药香。
这时,沈策也跑到近前。
“要命了,老四。”
他匆匆勒马,探身附到她耳畔道:“宫里来的消息,六王爷知道你失踪之后,带着隐狼军往咱家去了,估计是要找你!”
“北野陵?”
沈逢姝立刻想起方才那支凌厉的骑兵,“竟然是找我去的?”
“你看见他了?”沈策眯起眼,“但愿他没认出你,要不然这谎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说着,沈策又骂了句,“肯定是皇后又发疯,逼着他来娶你。”
沈逢姝叹了口气:“先回府吧。”
……
还没回府,远远地就看见隐狼军驻立在沈府门前,威仪森严。
沈策咳了一声,“看来他已经到了。”
沈凌进宫议政,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光景,沈逢姝有点慌,“哥,你说他会不会一不高兴,把咱俩砍了?”
沈策闻言,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北野陵是冷血了点,又不是没理智的疯子,想什么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沈府。
沈策翻身下马,又把沈逢姝抱下来,扫了一眼两旁肃立的隐狼军,轻咳一声:
“走吧。”
管家已经迎了出来,一边示意婢女为两位小主子整理仪容,一边心有余悸地絮絮叨叨:
“小少爷,小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奴招架不住啊,殿下来的这半个时辰,倒茶怕热了凉了,上点心怕有忌口,六殿下咳一声,老奴心肝都跟着颤……”
“在花厅呢?”沈策打断她。
“是,说要见您和小小姐……”
沈策唔了一唔。
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内院,远远就看见挺拔的身影站在树下,熟悉的玄色箭衣,腰间挂一把刀。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露出狰狞的青铜鬼面。
穆王殿下,北野陵。
沈策撩起前襟,利落地半跪行礼:
“见过六殿下,殿下长乐。”
沈逢姝不敢抬眼,也跟着做了。
“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