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沈逢姝按着北野陵的习惯, 最先去了御书房。
他却不在,大殿里只有几个当值的宦官,书案上的鎏金香炉缓缓吐着轻烟。
沈逢姝有点慌, 站在坤宁宫外发愣。
她之前鲜少进宫,实在是不知道宫中建筑坐落,但若是开口问, 未免太像是闹鬼。
这时, 两个小宦官在她身边走过, 其中一个低声议论道:
“如今陛下病着, 书案上那封信,还烧不烧了?”
信?
沈逢姝一怔, 忙上前去听。
个子稍高的那个迟疑了一下:
“按惯例是每日要烧给先皇后的……可是你发现没有, 最后这封信, 陛下很早就写好了,却一直没有动。所以我猜着,这封信陛下不想烧。既然陛下没有下令,咱们也别多事了。”
矮个儿的想了想, 确实是这个道理,复又蹙起眉:
“哎, 你说陛下这次生病来势汹汹,会不会……”
“噤声!”高个儿忙捂住他的嘴, 慌乱地四处张望, “我打刚才就觉着周身冷飕飕的, 你说话小心点!”
矮个儿忙不迭地点头。
沈逢姝早已无心再听, 直奔御书房。
一路上,她思绪纷乱。
小宦官说北野陵又病了,是怎么回事?
这三年来, 他闭口不提自己的身体,沈逢姝还以为一切相安无事,怎么会突然病重?
想起两年前他立北野玦为太子,沈逢姝心下一沉。
恐怕是早有打算……
可是他又在打算些什么呢?
九五至尊的皇帝,又在这样好的年龄,正是青林翠木高山巅,却已经作好如此长远而冷酷的打算。
沈逢姝两眼酸涩,恨不能立刻找打北野陵,把这一切问清楚。
可是她不知道他在哪,只能先回书房。
书案上果然放着一封信。
信笺一角溅了斑斑血迹,已经发暗。
信不长,字迹虚浮无力,平铺直叙着执笔人的灯尽油枯。
“姝姝吾妻:
展信佳。
昨日是你的生辰,我去兰因寺为你求了一张护身符。
姝姝,我杀过很多人,手上负了数万性命,从来不信神佛。
但到如今,我剩下的时间不多,可能再不能等你回来,弥补当年许下的那些空诺。
便还是忍不住,将希望寄托给无妄法相,祈求上苍明鉴,用我一切换你来生百岁无忧。
宝音长大了,高大而温顺。
你若还在,应该踮起脚才能摸到它的额头。我好想再抱你一次,把你抱上马,带你去猎雁。
但有时,我也会心存侥幸,觉得你真的去了长生天。
那里很好,胜过人间百千倍,没有恨,也没有痛,你可以过得很快乐。
长生天中喜乐无尽,莽原暮雪,多希望你化身为星,弯弓盘马,闪耀如故。
姝儿,自你走后,我常常梦到你。梦中你在纵马,扬起万丈雪尘,回头笑得秾艳,脆生生喊着我的名字。
我想追,却追不上,雪尘落下后,天地无声。
跑遍白山黑水,才将你寻回。
抱着失而复得的你泪流满面,恍然明白,向来是梦最完满。
如果天上太冷,就回人间看一看吧,姝儿,我的星星。
不必担心,你回来时,我会躲得远远的,不再伤害你。
今夜留下这封信,寄往天地无极。
姝儿,多想你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停在此处,便是道别了。
从此经年长流,轮回生灭,孑然如初,你我再辗转世间。
愿有来生,每次落雪,天地同白,万物寂然,你打马向我奔来。
最完满不过。”
泪水不断从沈逢姝的眼角滑落,穿过信笺。
她身子颤个不停,只觉得那颗揉碎的心哽在喉咙,痛得喘不上气。
她的死已经成了他心头的沉疴,永远都不会痊愈,北野陵生生将伤口豁开,逼自己清醒。
沈逢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
若是当初她再机敏些,再勇敢些。
她就不会死,北野陵也不会被自责与痛苦折磨得近乎自毁。
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沦落至此。
……
北野陵昏迷数日,直到三月十三的清晨,却突然醒转。
今日是先皇后沈逢姝的忌日。
这些年,太医院用尽手段,却还是没能遏制住寒毒的蔓延。
怀宪皇帝的身体不断衰弱下去。
直到怀宪三年的腊月十二,懿昭皇后冥诞。他不顾太医反对,冒雪上兰因寺祭奠。
回来后便一病不起。
所有人都吓坏了,太医进进出出,朝廷重臣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地。
醒来后,身体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北野陵披了一件玄色狐裘,半靠在软枕上,转头看着外头阴沉的天气,道:“让太子和少傅过来吧。”
北野玦一直守在暖阁,几日下来,细腻幼圆的脸蛋消瘦不少。
进来之后,他掀衣跪下,沙哑道:
“皇兄。”
话音方落,眼泪就掉了下来。
“九儿,过来。”
北野陵笑着轻咳,冰凉的手轻拍弟弟尚未长开的肩膀,细细端详片刻,方道:
“阿兄把江山交给你了。”
北野玦咬着唇,气息颤着,用力点头。
北野陵把弟弟揽在怀里,容色苍白而平静。“以后照顾好自己。”
“阿兄,我怕……”
北野玦抓着哥哥越来越冷的手,鼻子骤然一酸:“你不要走,别扔下九儿,九儿害怕……”
自从册立为太子后,北野玦已经鲜少掉眼泪。
北野陵一怔,旋即笑了。
“不要怕,九儿。额吉曾经说,人这一生要走很远的路,没有人能陪你从头走到尾……但若你心中有爱的人,这条路就会容易走很多。阿兄吃了很多苦,跌了很多跟头,学会如何去爱。”
他垂下眼望向弟弟,温柔地为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语气认真:
“今日阿兄也是如此叮嘱你,九儿。若是爱一朵花,就要呵护她,等待她盛放,与她一起把剩下的路走完。”
“好了。”北野陵看着弟弟懵懂的神情,抬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绽开淡淡的笑意。
“阿兄不会走的,只是要去做一颗星星,每天晚上都在天上,陪着九儿。”
这些年,琼贵妃与沈逢姝相继离开,北野玦已经知道,“做一颗星星”只能是哄孩子的梦呓。
可他还是抿唇笑了,漂亮的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好。”
北野陵揽着弟弟,又阖眼喘了一会儿,方睁开眼,望向方才进来的白云间。
白云间会意上前,抚着北野玦的后背,低声道:“小殿下,去歇歇吧。”
送走北野玦,白云间撩起前摆,端正跪在病榻前。
“陛下,这是最后一副王母蛊。”
……
傍晚时分,北野陵披着风氅,像过去沈逢姝的每一个忌日与诞辰那般,独上栖昭楼。
他已经很虚弱了,面如霜雪,拂槛而上的手瘦削如松枝,苍黑的寒毒在血管上无声涌动。
当他走到最高处时,夜色已经浓透,乌云蔽月,不见半点星光。
北野陵慢慢抬起头。视线因衰弱而模糊,目力所及皆是无边黑暗。
他努力张开眼,想要看清夜空中的繁星。
她曾说,自己要去做一颗星。
明明是哄孩子的话,北野陵自己却宁可相信,她是真的去了天上,徜徉河汉无垠,自由无羁。
忽然眼眸一凉,视野旋即模糊。
一片碎星似的雪,落在他的睫羽上。
紧接着,又是一片,一片……
微不可觉的风轻抚过他的面颊,仿佛叹息。
北野陵听到了雪落的声音。
旋即,骤雪倏然纷纷扬扬落下。
“姝姝。”他沙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唤着,“姝姝。”
天地静寂。
铺天盖地的飞雪中,他脱力地倒在地上,缓缓阖上眼。
黑暗中,无数声音涌入脑海,纠缠在一处。
大婚夜她羞怯抬起头,玲珑宝髻上的步摇作响;回府时她扑进他怀中,裙摆翻飞佩环泠泠;困守北疆时她斩风而来,金甲碰撞刀兵铮铮;她的头七那天水陆大会僧侣诵经,孔雀明王宫夜鸣钟隆隆。
一晃已经七年。
怀宪帝这一生,定风波、并一尊,荣登九五,权倾天下。
都是假的。
只有那四年厮守和沈逢姝是真的。
与她在一起的那四年,一眼万年。
与她走过的那段路,芳华刹那。
这一生,有沈逢姝陪在身边那几年,就够了。
其他的,都不作数,不算真。
风雪渐大,吹乱回忆。
身体似乎也随那些旧事消散,夜风从身体的裂痕中吹过,新雪又落下填补着那些缝隙。
雪并不寒凉,而是温润地渗透进他的身体。
沈逢姝也在这时找到了他。
她不在的这几年,皇宫中拔地而起一座百尺危楼。
有人说这是因为新帝一心登仙,欲与天人语。
其实,北野陵只是想离天边近一点,离他的小女孩再近一点。
三年不见,北野陵将自己折磨得瘦削到近乎骨销,鬓边几乎全是霜发。
那双曾经锋利如狼主似的眸子已然无神,眸光涣散。
再开口时,她嗓音哽咽:
“北野陵!”
时隔三年,又一次听到她的哭腔,北野陵还是会慌乱。
他的手指微动,吃力睁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甚至没有幻影。
可是却有哭声传来,颤抖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姝姝……你不要来,快回去……”
北野陵沙哑道,“会魂飞魄散的……”
沈逢姝怎么会听话。
他快死了。
“姝姝,不要留在这里,走吧。”
北野陵声音很轻,“你马上就能回家了。”
不知为什么,沈逢姝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她感觉北野陵正在慢慢离她远去。
拼命摇头,沈逢姝抽泣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不走,我要看你好好的……”
“听话,姝姝。”
北野陵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送她回沈府省亲,“保护好自己……”
不知何时,沈逢姝发现,自己周围弥漫起泛着微光的薄雾。
光尘似乎是从北野陵身上飘出来的,如同光阴洪流中的浮沫,时间的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久违的温暖游走在四肢百骸,她却不肯走,执意守在他的身旁。
她把脸埋进手掌,无声地哭着,将呜咽生生吞回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北野陵犯了错误,便耗尽自己的后半生为之补偿。
如果相爱的人互相亏欠,最后都会是这个结果。
那沈逢姝宁愿,来生不再相识。
“去吧,姝姝。”北野陵轻声说,“不要再回头了。”
话音方落,更多的光尘从他体内飘出来。
只一瞬间,沈逢姝就被这耀目的光包裹,再看不到北野陵与栖昭楼。
无边无际的温存将她包围,像极了当年他的怀抱。
“北野陵!”
她撕心裂肺地喊,却连回音都听不到。
沈逢姝沿着光尘的来路溯洄,心中的酸楚无法形容。
随着光线耀目更甚,暖意也愈发明显。
她流着泪往前走。
“姝姝……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
北野陵望向虚无,声音很轻,“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能再听到你的声音,我真的很开心……”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负你半生,家破人亡。对不起,当初把你留在我身边,却没能保护好你……
“我时常想,若我们都是寻常人,我是不是……就不会伤害你,失去你……
“无论如何……谢谢姝姝,愿意与我成婚,陪在我身边,让我能爱你。”
沈逢姝回头望,来时路已经被那片炽热的光尘笼罩,灼烧着她,只能接着跑。
终于走到光的尽头,光尘在此翻涌成浪。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叹:
“我爱你……姝姝。”
北野陵的声音消失了。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阖上眼。
纵身跃入这无边盛大的光芒之中。
与此同时,纠缠在北野陵心脉数载的寒凉顷时消散。
身体越来越轻,似乎随风而起,离天边那颗星越来越近。
呼吸消散在风雪中,渐不可闻。
一直紧握离弦弓的手,骤然垂了下去。
危楼之下,宫阙飞檐尽是雪霰,与天地合化一大白。
丧钟声震开无边雪幕,穿透千年王城,丧幡漫卷起伏如浪。
如同一粒恒河沙落入弱水,荡起层叠潋滟涟漪,牵动尘世三千劫数。
落白慢慢落在他涣散剔透的眸上,继而凝结成冰,仿佛星河坠落其中。
雪停了。
《第一世恨来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