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姝姝在的, 王爷,不怕,一会儿就不冷了……”
北野陵听着熟悉的话, 之前无数次发作,沈逢姝就是如此安慰他。
他吃力抓住女孩的手,柔荑细嫩温热, 却再也摸不到半分弓茧。
见北野陵呼吸渐渐平稳, 白姣姣急促的心跳缓和下来, 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她觉得事情十拿九稳了, 北野陵衰弱至此,早已不是当初那敏锐嗜杀的穆王, 只要拿到兵符……
她垂下眼, 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王爷,姝姝给你暖一暖,不冷了。”
北野陵没有说话,深不见底的眸渐渐涣散, 却仍盯着白姣姣不放。
白姣姣的心又一次提起来,明明男人已经被痛苦磋磨得面无血色, 对上他的视线,她却还是下意识害怕, 仿佛自己是被狼打量的猎物。
她紧张地几乎要喘不上气, 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 北野陵无力阖上眼, 痛苦地闷哼一声:“痛……”
心脉仿佛被撕裂了,滚烫的血不断涌出来,连带着灵魂都被劈成两半。他痛得近乎窒息, 仿佛在冰海中沉浮,浮冰割开四肢百骸,冷厉的海水顺着伤口不断渗入血脉……
“姝姝在呢,不痛了,王爷。”
白姣姣放下心来,她感受着手心凉到刺骨的温度,那双曾经弯弓盘马的手如今枯瘦无力,怎么会再造成威胁?
想到这,她脸上隐隐浮起微笑,俯下身在北野陵耳畔柔声问:
“王爷,你害我哥哥冤死,如今姝姝想要兵符,去为哥哥翻案,你能不能告诉姝姝,兵符在哪呀?”
姝姝……去救沈策……是他害死了沈策……
北野陵的唇畔渗出乌黑的鲜血,他呛咳着,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冰锥,将所有伤口豁开,狠狠捣碎,他想逃,却无力也无处可逃。
姝姝,你是恨我的,对不对……
她死后的无数片段在他混沌的识海中沉浮。
寝宫中她欢欣地说,“王爷,我为你求了平安符”;马车中她哭着问,“你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阴阳之交的地方她小声嗫嚅着,“可是我不放心你”……
她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也从来不会用这些尖利的字眼捅穿他。
高烧不退的时候,小女孩只会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赶寒意;寒毒发作的时候,她寻遍帝都,苦苦哀求,只为找到解药……就算是……就就算是他把她逼死了,她也会要他放手,不愿意看到他难受……
她本就是良善温软的小羊羔。
北野陵痛苦地转过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呜咽。
悲恸压得他喘不过气,愧疚与悔恨要将他吞噬了,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办法可以救赎……
“王爷?”
见他神色不对,白姣姣慌乱起来,如今北野陵的样子太过狰狞,她怕他真的挺不过去。
北野陵颤抖着,仿佛失了家的孤狼,剔透玲珑如白姣姣也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自己哪句话刺激到了他。
“王……唔!”
北野陵一把钳住她的颈子。
咳喘着,越来越多的血从唇畔溢了出来,他却毫不在意。
冰冷的手缓缓用力,发出骨节濒临碎裂的骇人声响,北野陵死死盯着面色乌青的白姣姣,声音低沉乖戾:“你骗我……你不是她……”
白姣姣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北野陵双眸猩红,瞳孔骤缩,这是一双狼的眼睛,没有人能在野兽的愤怒中活下来。
就在她已经意识模糊的时候,北野陵的手却突然一松,白姣姣登时无力地倒在地上。她头晕目眩,溺水般大口喘着气,耳畔传来北野陵冷漠的声音:
“你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他暴喝:“来人!”
隐狼军很快闻声而入,见到地上半死不活的白姣姣俱是一惊,忙跪下:“属下疏忽,求殿下责罚!”
“押下去。”
北野陵冷冷移开眼,嘶哑道,“看仔细,别让她死了。”
亲卫衔命,立刻擒住神志尚未恢复清明的白姣姣。
剧痛在这时再次袭来,北野陵身形晃了晃,无力地扶住一旁的书案。
亲卫见状,正欲上前,远处忽然响起尖锐的哨声,所有人登时面色一沉。
敌袭!
……
“算着时间,本宫派去的死士,应当已经动手了?”
香炉中白烟袅袅,皇后手里执笔,面前是一卷摊开的经书,墨迹尚未干透。经书的小字密密麻麻,北野陆跪在她面前,依稀看清最后一行字:“度脱是人,于生死中速得解脱……”
皇后礼佛这些年,向来是只诵《地藏经》。
北野陆想起北野陵,手上鲜血淋漓才想起要超度亡者,未免太晚了些。
他移开视线,敛眸应道:“是,死士与白家二小姐前后脚,就算白二小姐失手,也有死士为她兜底。”
“她若真的失手,那还不如死了。”
皇后垂眸抄经,温声道,“她与沈家四小姐的死脱不开关系,落到北野陵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提起沈逢姝,北野陆下意识抓紧衣袖,袖角龙纹是金线改机,割得他手指生疼。
暖阁中一时无话,只能听见传出佛堂隐约传来的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小婢女,低头匆匆走到两人面前,道:
“娘娘,殿下,山海关传来消息,已经成了。”
北野陆闻言猛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后,见皇后不语,又望向小婢女:
“老六……死了?”
小婢女慌乱俯下身,露出耳垂一道猩红的旧疤。
“知道了。”皇后墨笔未停,声音仍是不起波澜,“来人,赏。”
小婢女面上闪过一丝欣喜,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登时凝固了。
两个戴黑铁罩面的亲卫走进来,利落将匕首送进她的心脏。
她瞪着眼,死在北野陆面前。
“母后?!”北野陆一惊,“您这是做什么!”
皇后淡淡道:“当年沈逢姝救下她,转身她就为几百两银子,诬陷沈逢姝行凶。”
她笑了一声:“这样的人,你会放心用吗?”
当年……
沈逢姝……
行凶……
北野陆不明白,夺嫡之争,是他与北野陵的事情,为什么要把无辜的沈逢姝扯进来,还白白赔上性命。
似是猜到了儿子的心思,皇后好笑地抬眼将他一睇,道:
“若不是沈逢姝死了,北野陵会脆弱至此?你派去的死士,怎么可能有机会刺杀他?”
皇后在后宫前朝玩弄权术,了然于心。
当年琼贵妃的事情没能毁掉北野陵,那她就让他成为太子最锋利的刀。
可北野陆心太软,当他没有办法驾驭北野陵,北野陵就变成失控噬主的兽。
对付一只獠牙尖锐的野兽,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
这些年,皇后作壁上观,看得通透。
北野陵骨子里就是阴沉偏执的疯种,是沈家的老幺,守住他最后的理智。
最痛快不过,让北野陵亲手逼死沈逢姝。
她死了,他就会失控。
如今一切都如愿,她的儿子离帝位,只差一步。
皇后放下笔,执起经卷抖了抖,待墨干透,随手扔进一旁的香炉中。
“告诉我们的人……”
她看着火光吞噬经卷,“该做事了。”
……
一夜之间,皇宫就翻天了。
丧钟声响彻帝都,四道圣旨先后从宫中发出。
大行皇帝久病不治,子时驾崩,此为一。
奉先帝遗诏,传位于太子北野陆,此为二。
九皇子北野玦积弱早夭,追封怀殇王,此为三。
穆王北野陵谋逆,已由御林军在山海关就地正法,此为四。
阖宫挂白,群臣伏跪养心殿的庭阶之下。
他们的身前,宦官吊着嗓子宣读圣旨,北野陆素衣银簪肃立在旁,两侧是黑铁覆面的亲卫。
北野陆听着,只觉得无趣。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皇位有那么重的执念。
拓土封疆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从他记事起,父皇的温存,都只愿意分给琼贵妃生的老六。
老六顽皮了,父皇笑着抱起他,说这孩子跳脱活泼;他若是闯了祸,父皇却只冷眼道一句:
“莽莽撞撞,像什么样子!”
于是北野陆总是想做到最好,哪怕只是为了听到父皇一句赞扬。
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北野陆在书房,抿唇对着空空如也的书卷发呆。
太傅布置的策论太难了,他做不出来。
眼前不断浮现出北野陵那张笑得明媚的笑脸儿。
这篇策论,北野陵在课上就早早写完,散课后,他笑嘻嘻跑到北野陆身边:
“大哥,一会儿去跑马吧?北疆新进贡的汗血马,性子比中原的马烈多了!”
北野陆心里泛起无端烦躁,起身冷冷道:
“我母后说了,只有鞑子生的杂种,才会整天跟马这种畜生厮混在一起。”
把愕然的北野陵留在原地。
说完这话,其实北野陆就后悔了。
他只是气北野陵凭什么能骑马,而母后却死活不让他去演武场。
不要说骑射精湛,他连最基本的上马都做不到。
这也成了后来群臣诟病太子的把柄,不会武功的储君,当真做皇帝,又该如何平定战乱?
皇后,拼了命想要北野陆做储君的皇后,却只是淡淡道:
“你自不必上战场,名将善始不善终。”
于是她让北野陵做了那把上战场的刀。
这是北野陆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彼时他不过十岁,正对着一桌子作业心烦。
正要发脾气,他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黄莺般婉转的笑声。
北野陆不耐烦推开窗,“谁……”
话未说完,对上了一双灵动漂亮的眸子。
这就是他与沈逢姝的初见。
当时的她,约莫与现在的北野玦一般大。
五六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眨着眼,脆生生道:
“小哥哥,你知道两仪帝姬在哪吗?我和她捉迷藏,然后就迷路了……”
北野陆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关上窗,就听见小女孩兴致勃勃道:
“哥哥,屋里那么闷,你和我出来玩一会儿吧?”
“我……我要温书。”北野陆苦涩道,“没办法出去玩。”
却不想,小女孩眼睛一亮:“哥哥你认识字吗?好厉害!”
三哥哥认识很多字,可以看话本子,每次她都求着他给他读才行。
转念一想,三哥哥温书时,每次都闹得府里鸡飞狗跳,那温书应该是一件很不快乐的事情。
于是她拎起裙摆,跑到窗户底下,仰头对北野陆道:
“那我来陪你吧!我会研墨,还会给笔洗换水……”
那天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后来两仪病逝,沈逢姝也没再入宫。
可是每次濒临崩溃,他都会想起她,想起她亮晶晶的眸子,还有那句“我来陪你”。
还有人陪着他的。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十年后的一次早朝。
北野陵垂着眼,俊美的容色一如既往冷淡,向父皇请婚,求娶沈首辅的幺女沈逢姝。
北野陆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大殿中跪着的弟弟。
这时的北野陵,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炽热滚烫的六皇子了。
他曾是宫中最鲜活的孩子,爱说,爱笑,爱玩闹,他在的地方,连风都带着北疆自由不羁的野气。
在边关这些年,北野陵刀头舐血,屠城杀降,为了重新回京,雪夜喋血,残害手足。
他如皇后所愿,成了帝国最锋利的刀。
少年人的背影宽肩窄腰,带着北疆风雪磨砺出的锋利,可在说到沈逢姝名字的时候,却会不自觉放轻声音,仿佛捧在掌心呵护的稀世珍宝。
北野陆又一次输给北野陵。
大婚后不久,北野陵就带兵去了北疆。
他依旧大获全胜,却也身受重伤,险些死在那里。
是沈逢姝千里奔袭,力挽狂澜。
这时北野陆才明白,为什么皇后要说“名将善始不善终”。
如果没有沈逢姝,此役北野陵必然就会折在战场。
后来他知道北野陵身中寒毒,也知道沈逢姝失宠了。
在北野陆看来,沈逢姝的失宠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北野陵阴鸷多疑,从来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沈逢姝傻得不肯回头,北野陆却心疼。
于是那天晚上他对沈逢姝说,待北野陵死了,他就迎她入主东宫。
他不知道,婆娑树影后,站着来找沈逢姝的北野陵。
就是这句话,彻底把沈逢姝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
“殿下,有九皇子的消息了。”
晚上,暗卫上前,低声道,“祁重山带着他,似乎躲在京郊的兰因寺中。”
兰因寺?
兰因寺是国寺,香火旺盛,躲在那很容易暴露。
北野陆蹙起眉:“知道了,带人去敲打一番,再留几张银票,让他赶紧带着孩子走。”
亲卫颔首:“是。”
北野陆不放心,又强调:“手脚利落点,不能让皇后的人察觉到。”
暗卫把头埋得更低:“殿下放心。”
北野陆疲惫地阖上眼:“去吧。”
对于北野陵的亲弟弟,皇后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即使这孩子已经昏迷数日,很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却不想,北野陵留下的千户很是机敏,察觉到事态不对,连夜带着北野玦出宫。
北野陆对自己的九弟弟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是个爱笑的孩子,摔倒了也不会哭,还咧着漏风的小奶牙要哥哥们抱。
看着他的笑脸,恍惚之间,倒是很像琼贵妃还在时,千娇百宠的北野陵。
北野陵想,皇后和先皇已经毁掉了北野陵。
北野玦是他唯一的弟弟,也是无辜的,不应因此赔上性命。
于是北野陆大胆了叛骨了反抗了,派出暗卫,调开皇后的追兵,想要救他一命。
这是他第一次反抗皇后。
也是最后一次。
“我的儿,可真像个皇帝了。”
这时,一把冷冷的嗓子自外间传来,北野陆心下一紧,就听见利刃刺破血肉的闷响。
旋即,有婢女撩开帘子,皇后站在门口,用鲛绡不紧不慢擦着手上的血迹。
她的脚边,方才衔命的暗卫已经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无声蔓延开来。
“敢跟母后对着干了,当真是翅膀硬。”
皇后噙着冰冷的笑,盯着错愕的儿子:“傻孩子,没有母后,你能有今日?”
她缓步走到北野陆面前,即将当皇帝的人下意识后躲。
皇后见此,竟笑了出来:
“现在又怕了?北野陆,你看看自己,有半分皇帝的威仪吗?”
她把鲛绡随手扔在书案上,一把抓起北野陆的前襟,在他耳畔低声道:
“别怕,母后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华贵浓重的香气萦绕在北野陆鼻尖,几乎压迫得他不能呼吸。
唯一的孩子?
他?
谁?
先帝?
皇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你长得,确实很像他。比他留下的那两个小丫头更像。”
她甩手松开,冷冷转身:“起来,跟我去兰因寺,我要你亲眼看着那个杂种死。”
马车早已候在殿外,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便看到了远处山顶上兰因寺隐约的光亮。
深夜没有香客上山,兰因寺本应是寂然无声的。
可是在马车快到山脚时,远山上却骤然亮起火光,仿佛一片燃烧的海潮。
紧接着大地震动,隆隆沉响,是有千军万马自西奔驰而来。
皇后面色一凝:“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