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他人即地狱（56）
沧国的国都槐明城。
清风冷冷凄凄戚戚，人心惶惶难安。
每当到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四周总是展现出异常宁静与祥和的姿态，但是这种姿态是脆弱的，因为它随时都会破碎。
戚从锦自从得知大难将至后，便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持续维持着正常生活，只是私底下悄悄有着隐瞒了所有人的小动作。
她默默地安排着干粮与水，数量庞大。她将这些都布置在周蓉蓉的藏身之处。一到半夜，她就悄悄烧掉蓉蓉和周介的所有东西，他们生活中的所有日用品、衣服、乃至书籍、信件通通不留。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但周介的字迹是不会骗她的，而作为母亲，她确实有职责保护好她唯一的女儿。
就这样，当时年纪尚幼而又天真单纯的周蓉蓉躲过了此番劫难。
戚从锦被宫里的几个嬷嬷装扮得甚是精致，加上她的举手投足本就十分有气质。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高贵华服的戚从锦，乍一看，竟宛如真正的贵族一样。就是宫里见惯了贵人们的老嬷嬷，在看到精致装扮的戚从锦时，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最后，她们把戚从锦半押半送地“请”上了花轿。
那日，风清气朗，正值夏末。如同周介当年离家的那个夏末一般，却是周介再也回不来的夏末。
这是戚从锦最后待在自己家乡的时间。往后十几年，她再没见过周蓉蓉，也再不曾回过槐明。
沧国皇帝发出了投降书，他愿意答应广国之前在劝降书中提出的所有要求。另外，他们送出了锦瑟郡主给舟将军为妾，希望贵国能送还周介的头颅，让沧国的骠骑大将军能全尸入葬。也希望曾为周介妻室的锦瑟郡主能将沧国一代代传承的优秀文化带去广国，广为流传，让两国关系能更进一步。
沧国皇帝临时给戚从锦册封了一个郡主身份，封号锦瑟。但这个锦瑟郡主嫁去广国的时候，却毫无排面，仅一顶老旧的花轿，几个老嬷嬷，四个身强力壮、就算抬轿也能跑得很快的轿夫……就这样，沧国皇帝把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去了广国。
赵乐伊跟随着那顶低调的花轿，一路从沧国去到广国。轿夫们从起轿开始，全程小跑。轿子被抬得摇摇晃晃，里面时不时会传来东西被撞到的声音。戚从锦坐在里面非常难受，流苏乱晃，步摇摇摆间，她时不时还会磕碰到自己。幸好她从早起便什么都没吃，不然一路被颠簸成这样，估计会想吐了。
自从离开沧国边境线开始，轿子就换成了马车。
进入广国境内后，路上便都是广国的士兵跟在一旁保卫护送。代步工具换成马车后，坐起来明显舒适平稳得多。戚从锦静静坐在车厢内养神，她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而那几个在原本在戚从锦面前鼻孔朝天翘的老嬷嬷们，一见到广国的士兵就完全换了副模样，乖得像几只讨巧的猫儿，她们也跟车行进，路上连大声喘气的胆子都没有。
戚从锦是到了广国之后，才得知了周介战死的消息。
马车路过大街小巷的时候，仿佛每个人都在喜悦的谈论这件事，他们说敌方主将周介多么多么厉害，但是最终还是我军将领用兵打仗更技高一筹，轻轻松松便让周介战死在沧国北边的澄山峡谷里。
路人1：“如今，沧国为了讨回周介的头颅，说是嫁了个郡主过来给我们舟将军为妾呢！”
路人2：“不是吧，真的假的……”
路人3：“我看是真的！”
小贩：“这几位客官，你们挡着我生意了，这上好的沙梨，清脆可口，汁多甘甜，你们究竟买不买？”
戚从锦静静地坐在车厢里。马车缓速行进着，如果遇到路上人多，马车便会停着等一会，再继续前行。外面路人的声音有时混乱，有时清晰。但是，戚从锦已经听到了她最不想听见的消息，而且反复听，连续听。这就是热闹的广国国都金城吗？不同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相同的事。
呵……
戚从锦的眉眼之间满是疲惫、迷茫与失落……
不愧是战胜国，真热闹。
金城的百姓都在说，沧国嫁了个锦瑟郡主给舟将军为妾，目的是为了换回周介被砍的头颅。
在沧国时，那几个嬷嬷强行闯入她家给她装扮时，什么都没说。那些轿夫将轿子晃得跟摇骰子似的，也什么都没说。如今她人已经到了广国，竟才知道沧国嫁了个锦瑟郡主过来。
大难将至。那封信说得对啊……
果真是一场大难。
她沉默地咬着下唇，就算晶莹的泪珠已经盈满了眼眶，但是却一粒都不曾落下。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她，如坠冰窟。
戚从锦觉得这个世界很吵，周介忽然离她好遥远，她的世界开始崩塌，静静地、没有人发现地、确实彻彻底底地崩塌。
她想起第一次与周介相遇。
她从小便经常跟父亲外出跑商，很少待在槐明，那段日子，恰好父亲想在家里多陪陪身体不好的母亲，于是他们便在槐明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戚从锦遇到了周介。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热闹的夜晚，恰好槐明正在举办庙会。
她的荷包在庙会上被贼偷了。于是她便去追贼，可却被那个贼引到一个命案现场。她的荷包出现在死者的手中。后来，负责查案的大人判断，那荷包定是个重要的证据，一定是死者生前拼命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
戚从锦顿时就沉默了。
那个荷包确实是从她身上拽下来的，但拽荷包的人是个男贼，不是命案现场的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女人。
就待在现场的她，想认领荷包，却……有点不敢。可那个荷包对她而言很重要，里面有她母亲亲自给她求得的护身符。后面还刻着她的名字。以及母亲的祝福。
果然，没多久，负责查案的杨大人便找到了荷包内的护身符，就在杨大人下令全城搜索名叫戚从锦的人时。戚从锦默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承认她便是戚从锦，那个荷包是她的，但这个荷包是刚刚被一个贼偷走的，她不是凶手。
那天槐明很热闹，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热闹，以及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确实这个案件证据确凿，大家都不相信她。站在官兵面前，她心里很不安。
但这时——
人群里走出来了一个喝的醉醺醺，手里还拿着半壶酒的公子。杨大人一见他便恭敬行礼，还称他为周将军。这个人勘察了案发现场，他最终得出结论女子是被人侵犯之后小产，死因是出血过多。后来到场的仵作也是同样的结论。
真神奇，本来心中不安的戚从锦，在那个醉醺醺的公子说出“你们判断错了，她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的时候。那颗不安的心，竟渐渐安了。
戚从锦被彻底洗清了嫌疑，也拿回了她重要的荷包。
正想跟那位公子道谢的时候，却只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了他悠哉悠哉抱着酒壶喝着酒的背影。罢了。如此潇洒之人，应该是不喜欢他人打搅的。
两个人在同一片人海里，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那便是他们的初次相遇。
今夜，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也是一样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不过大家并不是在逛庙会，而是在庆祝战争胜利。
而周介……
就像那天夜里的那个潇洒的背影一样，渐行渐远。这一回，他是真的一个人走远了，不会再回来找她了。
金城的街道上因为人多，而导致路上的马车全都无法正常通行，车夫们都将车马停在道路中间，让人流优先通过。马车外不断传来人们的声音，他们笑着闹着诉说着那个头颅被人砍掉的男人，他们大声羞辱谩骂的那个人……
曾是她的全世界啊……
她就这样坐在马车里，绝望又清晰地感受着天一点点塌下来的滋味。她的腿是软的，握紧帕子的双手也在微微地颤抖。巨大的悲伤包裹着她。她空洞的双眸毫无焦距地睁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情不自禁的，她又想起了那天夜晚，那个与周介初次相遇的夜晚。为了不打扰家中父母的二人世界，戚从锦独自在槐明逛庙会的奇妙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