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人即地狱（55）
时间是疗愈情感和心结的一剂良药，随着时光流逝，以及日常的朝夕相处……周介与戚从锦的感情，虽说没有恢复如初，但还是在渐渐升温。就在一切都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仿佛周介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要烟消云散之时——
他收到了皇帝的圣旨。
边境起了战事，周介被封为主将，需速速启程带着四十万兵马、及十万车粮草，立马赶往前线支援。
他走的时候还是夏末。
那天，周蓉蓉正蹲在院子的阴凉处抱着蛐蛐罐子斗蛐蛐玩儿。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院子一角的兰花丛、落在一旁正靠着藤椅熟睡的戚从锦身上。他远远地凝视着她熟睡的睡颜。雪白的蝴蝶振翅飞舞，缓缓停栖在一株静雅的兰花之上。轻柔的风从他的身边吹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他的家，宁静美好，稀松平常。
周介在院门口矗立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得就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半晌，他敛起神色，低垂着眼眸，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阳光洒满了院落，而他却走向了阴影深处。
出征之时，他给戚从锦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吾妻，展信佳。尚未远征，已经开始思念。不日便凯旋归家。
在周介与戚从锦告别后，战事维持了整整一年有余。
说实话，周介日日伴在戚从锦身边，每每想要修复与她之间的感情时，却一直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总是诚意满满却又过于笨拙，明里暗里做了很多事，却全都不得要领。
然而，事实证明，适当的距离确实会产生美，当思念大过一切之时，感情会在时光流逝中进行自我修复。
在周介领了圣旨奔赴前线后，约莫过去了两个多月时——
那对周介遥远的思念，倒是彻底将戚从锦的芥蒂之心给医好了。平时周介总是在身旁帮倒忙，她有时还会烦他，但时间久了……她倒有些不习惯了。比如，炒好的竹笋清脆可口，她却有点怀念盐放多了的味道。周介他啊……刀工好，切菜一绝，可是做饭啊，确实难吃。
戚从锦有时，会望着院中的晾衣绳发呆，她记得就在两个月前蓉蓉帮她洗衣、周介帮她晾衣，蓉蓉是个好孩子，每次帮忙做家务都做得很好，周介就不一样了，他帮忙晾衣服的时候，许是因为武将练武久了，手劲自然的很大，他稍不注意便把蓉蓉最喜欢的一件桑蚕丝小衫给撕成了两半，害得蓉蓉当即大哭，他出去来回跑了好几次，用了三串糖葫芦和一个小糖人才把女儿的眼泪给哄停……他啊，虽然总是粗心大意，但还是在意这个家的。
日子过去的越久，戚从锦就愈发思念周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她日日等待家书的时间里，她其实早已原谅了周介。她每天一边照顾着周蓉蓉，一边思念着自己的夫君，她曾经有多习惯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如今就有多不习惯他不在自己身边。就是那种，好像生命里缺少了什么的感觉，好像家里空荡荡的感觉，甚至连抬头看见明亮的圆月都觉得很孤单的感觉……
院里的兰花被照顾得很好，院中的小桌上永远放着三双碗筷，四菜一汤。
可，这一次……
戚从锦等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她再也不曾看见一身倦意未消，穿着一身尚未来得及更换的盔甲，逆着光，站在门前，满眼爱意、笑望着她的夫君。
她再也没有半夜被噩梦惊醒，会轻抚着她的后背，起身给她倒一杯热茶的枕边人。
她日思夜盼、甚至连白日午休时都能被噩梦惊醒。
周介离家多久，戚从锦就等了他多久。可她最终等来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也不是夫君亡故的噩耗……
那日，天还没亮，便有一顶轿子出现在她家门前，轿子是去哪的她不知道，几个自称是宫里来的嬷嬷把她按在房里梳妆打扮，精致的妆容配着精致的衣裳，将她从头到尾的改造了一番。她是被那几个手劲大的嬷嬷押上轿的，一路上，几个轿夫是小跑着抬轿的，轿子颠簸，不知道要带她去向哪里。
戚从锦有尝试过抵抗，但对方是宫里的嬷嬷，还拿她父母做威胁，她实在无法发作，只得默不作声、期待着周介能早日回来救她。
而这件事，其实在事发三日前，戚从锦就收到了消息。
送信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落下黑色羽毛的乌鸦。
乌鸦给她带来了一封信，戚从锦一看便知是周介的字迹。信中的内容是预警：大难将至，保护蓉蓉。三日后，将有人闯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
虽是周介的字，但戚从锦却知道这不是周介写的信。周介是个稳妥的人，这不是周介的处事风格。她已经知道前方战事不太妙的消息，整个槐明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彼时，关于前方战事十分糟糕的小道消息早就传遍了槐明的大街小巷，只是大家不知道前方的战事具体是什么样的一个惨状。戚从锦紧紧捏着这封信，她反复看着“大难将至”这四个字，第一时间恢复了冷静。
大难将至，是要有所牺牲的……
确实，不论发生什么，蓉蓉还年幼。小孩子始终是无辜的。如今周介不在，生死不明，归期未卜。她一个当娘的，确实应该有个当娘的样子。
收到消息后，戚从锦便行动了起来，她隐藏了周蓉蓉存在的事实，将家里小孩子使用的东西全都趁夜深人静时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屋里打空的墙，是当初买下这处院落时原本就有的，她准备了足够的干粮放置于打空的墙内，并在最后的时间哄骗着女儿，谎称要跟蓉蓉玩躲猫猫，让她一定要躲好。
她的话，蓉蓉向来是听的。这是戚从锦感到最欣慰的地方。只是后来每每回想起她的女儿，戚从锦心里便有着无尽的遗憾。她甚至都没有陪伴着她的蓉蓉成长到叛逆期，就离开了。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件残忍的事情。
周介战死后，戚从锦的父母就被天家的人控制住了。而前方的战事、以及周介的死讯也被上面严令封锁了。所有被上级保密的消息戚从锦都接收不到，她只能不断收到在槐明百姓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一茬糟糕过一茬的小道消息。周氏家族的人皆闭门不出，哪怕是与周氏有关的亲朋好友也探听不出半句消息。而周介的正妻萧郡主的立场十分特殊，她的未来自有帝王保护。
在这槐明城中人人自危的紧张环境下，戚从锦已经敏锐的觉察到了大势不妙。而正当一切事情都开始发酵得越来越糟糕的状态下，戚从锦不得不选择认命。她从不后悔自己爱上周介、嫁给周介。在最后的时间里，她只能用尽全力保护无辜的女儿，这是一个母亲在陷入绝境后，迸发出来的最后的智慧。
大难将至，大难终至。
当那些无比糟糕的事情，被上面的人精准规避，将矛头直指戚从锦时——
当所有人为的灾祸都随着时间流逝，一步步地逼向戚从锦，直至抵达戚从锦的面前时——
戚从锦已经准备好了。
她坚强从容的决定独自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如同周介在战事前方不惧敌军的千军万马一样，戚从锦也对即将发生的祸事毫无惧意。
听了无数疯传在民间的小道消息。聪慧如她，几乎已经猜到了周介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结局。她只是……在准确收到前方战事的真实消息之前，她仍旧期盼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他还会回来，就好了……
如果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就好了……
戚从锦每次从周介战死的噩梦中惊醒时，都这样想。
……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周介身死的最后一刻，最思念的人是戚从锦，最抱歉的人也是戚从锦。他几乎料到了戚从锦将会下场凄惨，如果早知他会面临这样的人生结局，他一开始绝不会向戚从锦大方示爱。
但，迟了。一切都迟了。
当敌方将领的斩马刀向他的头颅挥来的那一瞬——
周介瞪大了眼睛——
他眼中是敌方将领冷冽的刀光，可心里全是对戚从锦的愧疚与歉意。
走上黄泉路前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今生亏欠她的，来世当牛做马也要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