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每当孤独
“心疼”一词有两个词性,一个是心在疼,一个是心去疼。
1
正午阳光有些淡薄,南天飘着几朵云。
操场一旁的树荫里,一个年轻教师满身怒火,正用膝盖顶着一个年轻军士的胸口。
教官憋得脸红,咳嗽起来:“哥,行了嘿,我服了噻!”
陈若风站起身,反手又揪住教官衣领,有点像抓鹅现场。
教官踮起脚喊:“哥,真服了!你好像练过啥子!”
李雨婷仍旧蹲在地上,埋头不语,默默流泪,把外界自动屏蔽了。刚刚一幕就像一面黑墙轰然倒塌,压在她后背的刀疤上,压醒她曾经的恐惧……
打斗停止,陈若风丢下还在尴尬中的教官,走到李雨婷跟前,问她:“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问,只是想听听自己学生的讲述,他开始不相信教官了。
李雨婷抽泣:“没事……”
“咋能没事呢?!”陈若风看着展示板疑道,“没事到这后面来干什么?!”
李雨婷把头低得更低,不说话。
教官走过来:“哥,真的没啥子事噻!”
陈若风仍然不相信,谁能相信一个女孩会无缘无故的哭?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展示板,说:“走,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谈谈吧!”
2
几分钟后,三人走进凉亭。
李雨婷泪痕未干,背向站在台阶一旁,站在阵阵吹来的风里,微风拂过发丝,像在安慰她。
她不想别人发现她的悲伤,就像她不愿向别人表现高兴一样。
教官还在天花乱坠说着,虽然口音含糊不清,但他还是想为刚刚一幕找个正当理由。
他嘴上说“一时冲动、最后留个念想”等话,心里却在想:不就抱一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哪里知道,当他把李雨婷骗到展示板后面强行去抱她的时候,他那双伸出的手,在李雨婷眼里,却成了正在伸过来的匕首……
陈若风怒气未消地瞪向教官:“说什么说!一会儿去跟你们政委说吧!”他的眼神一剜一剜的,就像劈头盖脸劈下的大剑。
教官剑剑入肉,差点跪下来:“哥,我刚提的士官,求你噻,别跟我们领导说,我知道错了噻!”
陈若风气不打一处来:“你错哪了?!把我学生咋了?!”
说着,他忽然变得更生气了,拳头攥出声响,嘎嘎的,就像双截棍折出的声音。
他应该是看见李雨婷受了委屈,一时又想起糖糖……心疼了。
教官棍棍砸头,吓得浑身乱颤:“哥噻……我就是……”
正当教官在陈若风一顿剑棍之下即将要说出事情原委,突然休息哨音吹响,台阶旁立即凑来几个学生:
“哎哎!快看看,怎么回事嘿?教官怎么蔫了?老班眼睛怎么红了?李雨婷怎么哭了?……”
陈若风见状,赶紧向学生挥手,一连喊了三个“去!”,又把李子钰叫过来,跟他说:“守着台阶!别让任何人靠近!”
李子钰一脸懵懂。
他近两天正为一时逞口快跟班主任说了李雨婷的事而懊悔。可他发现班主任不仅没有针对自己叫家长、进一步调查等,现在竟然还给布置了任务,于是转而心生欢喜,决定坚决完成任务!
虽然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还是端起膀叉起腰,向一旁学生理直气壮喊道:“都离远点!关你们什么事!”
朱大壮跑过来问:“你干啥呢?”
李子钰理直气壮:“老班给的任务,守住台阶!”
朱大壮看看台阶里面表情不太对的李雨婷,然后表情不太对地说:“哦,那我帮你吧!”
台阶一侧,两个少年迅速站成一条直线,端着膀,叉着腰,理直气壮,一个像奔波了霸,一个像霸波了奔。
一旁的学生走走绕绕、指指点点、嘁嘁喳喳……
3
龙宫里……不是,凉亭里,谈话仍在继续。
教官刚刚交待未成,又见学生围过来,便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改口说:“嘿!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噻,她不收噻,我一着急噻,就想硬塞给她噻!”
他内心复杂,可一口川音却保持得相当纯正。
陈若风被他的一顿“噻”,噻得有些心塞,耳边立即响起“采蘑菇的小姑娘……噻箩箩哩噻箩哩噻……”。他转头看向李雨婷背影,忽然觉得她真像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那样清澈,那样柔弱,却不想遇到了山匪。
陈若风整顿情绪,对山匪教官问:“什么信?写的什么?”
教官扭头不语,躲开的眼神里似乎在说:“有必要问这么细吗?”
陈若风也扭头不语。此时的他,心思并不在教官身上,只是一直看着李雨婷背影,心里早已明白大概。
他又不受控制般的想起糖糖……
一次,糖糖在校门口被一辆车刮蹭到……当时他正在球场打球,接到糖糖电话后便一路狂奔至现场,然后奋不顾身冲上前,一把就从司机壮汉手里抢下把糖糖吓哭的扳手,毫不顾及那把扳手会不会向自己头上砸来……司机壮汉一时晕懵,连连退步。随后,后面又跟来一众兄弟,里面还有两个接近两米的体育系哥们儿,边跑边摆弄胸口的护心毛……
结果,把司机壮汉吓得车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走。
那阵仗,就像陈浩南带领一众兄弟去救十三妹……后来十三妹哭了:“你们帅死啦!”
那一晚,一众兄弟被他喝进了第二天的逃寝名单,当然他排在第一名。
宿管问他:“你这学生会干部,还带头逃寝出去喝酒?”
他说:“我女朋友被人欺负了……!”
宿管笑笑:“给你面子,名单不上交了……有烟没?”
……
想到这时,他突然感到视线开始模糊,记忆曲线瞬间延向遥远的天边……那里有一个让他心疼的姑娘,正满眼闪着求救的信号……
他好像分不清天边和眼前的距离了。
此刻,像极了糖糖的李雨婷正站在风中,留给他一个像极了糖糖的背影。他在视线模糊中,真想上前抢过教官手里的那封信,就像当年抢过那个扳手一样……
于是,他猛然看向教官,怒道:“把信给我看看!”
教官显然又被吓到,赶紧呲呲几下把信撕碎,随之扬向李雨婷身后的风里:“真没什么好看的噻!”
证据被毁,教官有些得意:“嘿,行了哥,我道个歉噻,这事就过去了噻!”
陈若风怒气难消:“哪那么容易!必须上报学校,通知你们政委!”
教官膝盖变软,肩膀耷拉:“哥,求你!别的噻!”
陈若风心里也眼见变软,又忽然想起丁苗举报的事,便问:“到底怎么回事?有学生反映说你俩平时也总在一起聊天……!”
这话里涉及李雨婷,只见李雨婷肩膀晃动了一下。
教官抢话道:“没那档子事噻!她不想会操比赛拖班级后腿,让我教她噻!都怨我,想歪了噻!”
听到这话,陈若风心里隐隐一震,不觉间想起地瓜大爷说李雨婷要强的话,对她的认可值也快速上升。
正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吹动李雨婷肩上的发丝,也像吹动了她的心绪。操场中间传来恢复训练的哨音,她听到哨音便转过身,迎向陈若风,弱弱地说:“行了老师,也没什么,算了吧。”顿了顿,又说:“老师,我有点难受,不想训练了,想请假回宿舍。”
陈若风心里一疼:“好吧,不过得找个人陪你。”
丁苗自然而然又被陈若风赋予一个具有额外属性的任务——陪李雨婷回宿舍休息。
在两人走向宿舍的背影中,教官低下头,红起脸,吹响了重新训练的哨声……
一切恢复如常。
4
春哥打来手机问:“有四吗?”
陈若风想了想,说:“没事,一个学生病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春哥撒谎,心里只是想着这事尽快过去,尽量不让更多人知道……正想间,手机突然又响,是丁苗:“老大,李雨婷趴床上一直哭,怎么劝都不行!”
陈若风思忖一下,随即便把孟雅竹从队伍里叫了出来,跟她说:“去宿舍哄哄李雨婷,把丁苗换回来。”
不一会儿,在丁苗跑回来的脚步声里,手机又响,是孟雅竹:
“老班,李雨婷抱着一本日记一直哭!”
陈若风无奈,只好又把王涵从队伍里叫出来,跟她说:“去宿舍哄哄李雨婷,把孟雅竹换回来。”
不一会儿,手机又响,是王涵:
“老师,李雨婷洗了一把脸,然后还是一直哭!”
“这可如何是好?!”陈若风似乎无计可施,正准备带领全寝奔向宿舍,这时手机又响,还是王涵手机号,话筒里却传来李雨婷的声音:
“老师,我没事了,让王涵陪我一会儿吧,谢谢您……”
陈若风放下手机,长叹一声,抬头看向南天的太阳。
阳光有些淡薄,他心里不怎么疼了。
5
中午吃饭时,陈若风特意坐到丁苗和孟雅竹旁边,正想详细问问李雨婷的情况,却只见李雨婷和王涵径直走了过来,是王涵拽着李雨婷的手走来的。
陈若风起身让开,坐到邻桌,然后看向李雨婷问:“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女菩萨,不哭了?”
陈若风这话几乎让所有听见的人都疑头疑脑起来,只有李雨婷抿起嘴角,似笑非笑。
陈若风也笑了,随后两人又对视一笑,像在会意什么似的。
或许,他们这一笑,也就意味着“教官事件”彻底翻页了。而整件事,除了教官之外,似乎也被他们藏进这一笑里,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虽然,那时的他们,还多少带有一丝陌生和虚假。
虽然,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
……
食堂响起阵阵咀嚼声。
大家打好饭菜,各自闷头吃饭,一时无话。
丁苗像是想要缓解尴尬似的,故意把鸡蛋汤喝得嗞嗞响,就如同鸡蛋壳破碎的声音。
在这股声音里,陈若风循声望向她们的餐盘,只见:
丁苗满盘的肉菜,最少三个,一丁点饭。
孟雅竹一荤一素。
王涵两个素菜。
李雨婷呢……一个菜,还是素菜——素炒卷心菜丝——全食堂最便宜的菜。
陈若风心里隐隐疼起来,转眼间又看见丁苗正向李雨婷问着什么,李雨婷满脸尴尬,一副不愿回答的样子。于是,他就向丁苗喊一声,让她帮忙去打碗鸡蛋汤,趁机起身走远一点,再招手把丁苗叫到身边,低声问她:“李雨婷总打一个菜吗?”
丁苗先是有点懵,随后想想,说:“嗯,她只吃一个菜,还总挑便宜的。”
陈若风下意识点点头。
丁苗似乎忘了去打汤的事,又反问道:“老大,她上午怎么了?教官跟她去……?”
“没事!”陈若风立即打断,“就是,就是商量会操比赛的事。”
“那她咋还哭了?”丁苗继续追问。
陈若风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说:“别问了,快去打汤吧!”
丁苗嘟囔两句,转身走开,去窗口排队,但心里已然明白几分。
陈若风愣在原地,心口隐隐作痛。
一瞬间,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到打菜窗口,什么都不想也不想去想般的快速打好几样肉菜,然后走回餐桌。
他先给孟雅竹拨菜,孟雅竹说:“老班,我的够了,吃不了。”
他又给王涵拨,王涵说:“老师,我不喜欢吃肉。”
他又给李雨婷拨,李雨婷说:“老师,我也不喜欢吃肉。”
他急了:“怎么的?都信佛了还是嫌我怎么着?我可没动筷子呢!”
说着他就把肉菜统统拨向李雨婷餐盘,又说:“你们自己匀匀吧,都吃了!”
李雨婷眼里满是尴尬,孟雅竹和王涵却浅笑起来,孟雅竹看向李雨婷打趣道:“老班对你多好,看你上午哭那样,想让你多吃肉补补呢。”
李雨婷脸上立刻闪过一丝羞红:“可我吃不了这么多。”说着她便起身给孟雅竹和王涵拨菜,桌面上一时忙乱起来。
这时丁苗打汤回来,把汤碗吨一声放到陈若风餐桌上:“老大请客呀!”说着她回身就去抢菜,桌面上更乱了。
陈若风在一旁嗞嗞的喝起鸡蛋汤,心里却是鸡蛋壳破碎的声音。
他端着汤碗,看见平时不怎么注意的食堂墙上挂起长长的条幅,上面写着:
“和妈妈做的一样香!”
这话就像针一样,扎在他心口上,疼痛不已。
他心想:以后尽量节省些,给李雨婷多打几回肉菜吧!
从此以后,他真就这样做了。
6
时间流转,转眼到了军训最后一天。
上午会操。
操场上,彩旗飘飘,哨音阵阵,各班按顺序排好队形,准备接受主席台上的检阅和评比。
陈若风班级是一班,自然排在第一位。他安排李雨婷举班牌,李子钰和朱大壮在后面举标语,上面写着:王者一班,绝不一般!
这句标语是李雨婷想岀来的,得到了全班的一致认可。
一切准备就绪,主席台上宣布:会操开始!
陈若风叮嘱几句,教官吹哨,队伍前进,军乐声响起……
气氛庄严又热烈。
可与气氛不符的是,在队伍通过主席台之后,李雨婷却哭了。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队伍站定,王涵小声问李雨婷:“咱班走得挺好的,你咋还哭了?”
李雨婷跟王涵说:“没事,就是咱班第一个通过主席台,当时感觉真的是王者呢!”
王涵一时无解,只觉得李雨婷的心思很难猜。
这时队伍里闪过一阵嘘声,主席台上开始宣布评比结果:“……王者一班,标语新颖别致,获得精神风貌奖……”
欢呼声瞬间响起,李雨婷又哭了。
7
午后阳光浓烈又温和,文艺汇演正式开场。
舞台上,各班的才艺能人正在展示着全能的才艺;舞台下,送花与抢花齐飞,喊声共笑声一片!
李雨婷和王涵坐在第一排,陈若风站在她俩前面,手里拿着工作簿,不时看向队伍后面。
教官因为有节目去了演员区。
几个节目之后,教官走向舞台中央,他要唱歌了,唱的是张信哲的《难以抗拒你容颜》:
……
你难以靠近难以不再想念
我难以抗拒你容颜
把心画在写给你的信中
希望偶尔能够见到你微笑的容颜
……
教官唱得很动情,丁苗哭了,跑上台给他献了花。教官把花放到一边,继续动情演唱。
李雨婷想了想,在所有人的没想到中,也跑上台给教官献了花。
教官抱着李雨婷送的花,唱着唱着就哭了。
他唱完歌就跑下台,跑到队伍前,在一片“再来一个”的喊声中,跟李雨婷说:“歌是唱给你的,再见噻!”说完他就跑了,在一片喊声中跑出一条尴尬的曲线。
李雨婷却很坦然,她看着陈若风瞬息万变的表情,自己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丁苗看见这一幕,咬咬牙,躲开人群,跑到队伍后面,去给教官打手机……
后来丁苗跟陈若风说,那一晚教官直接就跑去喝酒了,然后又去歌厅唱了一宿歌,把张信哲的歌唱个遍……
8
在李雨婷坦然的视线里,陈若风把运动服上衣和工作簿都交给了她,然后说:“我准备去唱歌了。”
主持人报幕:“我校青年教师献歌一曲——《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陈若风走向舞台中央,阳光从一侧照过来,在一阵晃眼中他冲着麦克风喊道:“献给我的学生,献给三年后的你们!”
心里却想:糖糖,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祝你幸福!
前奏响起,学生们霹雳扑隆跑上台献花……
第一个上来的是李子钰,然后是朱大壮、莫冰寒、孟雅竹……丁苗开着免提从队伍后面跑上来,献了花又赶紧跑回去继续打手机。
陈若风的脖子上、手臂上、脚底下都是各种花环,他站在花丛里唱:
……
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
不肯回头所有的爱都错过
别笑我懦弱我始终不能猜透
为何人生淡薄
……
人生风景在游走
每当孤独我回首
你的爱总在不远地方等着我
岁月如流在穿梭
喜怒哀乐我深锁
只因有你在天涯尽头等着我
……
陈若风唱得并不动情,他没哭,连哭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台下却有人哭了。
徐晓杰哭了。
李雨婷也哭了,她也没去献花。她腿上披着陈若风的衣服,上面是一本摊开的工作簿,里面夹着一本摊开的日记本,上面写着:
写给糖糖的第二百八十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