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还在风中凌乱
我们都曾有过鲜衣怒马的青春,在那些光线不足或曝光严重的照片里封存,总以为抹掉一张就能抹去一个故事,岂不知,抹碎的,只能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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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风对自己回高一当班主任这事还是有点信心不足,于是就在网上找了一些关于班主任工作的资料,没日没夜地攻读了几天;又想到自己上高中时跟几个同学逃课去打篮球,然后被班主任拎着笤帚追得满操场上演大逃亡……他又赶紧去看了几部李连杰的武打片。
怎么也得会两下子呀!用来防身也好。他心想。
尤其从刘大爷那打听到春哥的初衷后,不对,应该是春哥老婆胡老太给自己妹妹相对象的“初衷”,他心里不免又多了一丝寒气。
寒气倒灌脑顶,他忽然间感到一阵紧张!看来做好防身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他要时刻准备着迎战江湖高手!因为黑脸旋风“胡老太”的江湖威名威震江湖,他早已如雷贯耳五雷轰顶!
据传胡老太的绝招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挖耳揪耳之势,一只手揪住学生耳朵,然后用另一只手攥紧书猛砸学生头部,再把书丢到学生面前说:“照这个力度扇自己十个!”接着她就站在一旁十九八七的倒着查数,有时还会喊加油!
嚯嚯,这种招数,伤害性和侮辱性兼具,想想就不免让人倒吸一口寒气。
为此很多学生见到胡老太就如同周芷若见到灭绝师太,怕得溜溜的。
陈若风担心某一天胡老太会拎着一本书领着妹妹来到他面前,把书一丢,说:“娶了我妹,否则,哼哼!”
然后她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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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带着种种顾虑和学会的几套李连杰经典动作,陈若风傻不愣登地登上了跟学生第一次见面的讲台。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一群什么样的学生,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接下来的自己。
他特意穿上喷了香水的西装,抹了啫喱,擦了平时二倍用量的大宝sod蜜,眼镜也换成带有严肃感的黑框,然后夹着一本工作簿,眼神直视,迈着方步,心里踩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一本正经地登上了正经的讲台……底下是五十八个脑瓜齐刷刷射来的五十八万道视线,像千军万马的轰鸣,他顿时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不是紧张——是慌张!
他在黑板上写上自己姓名,又写上手机号码,然后按照资料上的程序开始了颇有些生硬的自我介绍,可刚说了一句“我叫陈若风……”,忽然间又想到自己毕竟已经教了一年课,为了展示一下“资历”,他故意问:“有没有知道我名字的同学?”
“那黑板上不写着呢嘛!嘻嘻……”讲台下面突然传来一个女生连说带笑的声音。
陈若风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短发刘海衣着时尚的女生正在靠窗座位上嘻嘻笑着。
“哦,确实写着呢。”陈若风转身看看黑板,又回身问女生:“那你叫什么名字?”
“老大,我叫丁苗。”
女生笑着从座位上站起。
“别叫老大,叫老师。”
“好的,老大。”
女生笑着坐回座位。
陈若风心想:这肯定是港片看多了。
为了缓解明写故问造成的尴尬,他又朝向女生说:“其实,我就是想试试你们是视觉动物还是听觉动物……?”
“老师,我们不是动物,是人物!”又一个男生有些戏谑的话音传来。
陈若风又不得不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大脑细脖t恤宽松的男生正在靠墙座位上自鸣得意。
陈若风心想:这一看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
他想起资料上的“倔驴顺毛梳”一句,为了缓解一时失语的尴尬,他又不得不说:“好吧,你们都是人物,尤其那个男同学,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咱班的第一号人物了!”说着他看了男生一眼:“来吧,一号人物,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子钰。”男生扬起的下颌上写着得意两字。
嚯嚯!这刚开业就被靠窗靠墙的两个人物来了两个下马威,陈若风一边自忖,一边往名单上看几眼:
李子钰,班级排名3,全市排名20,还不错,自命不凡还算有些资格。
丁苗……找呀找呀,终于在最后一栏找到,班级排名倒第一,全市排名……数字太多,看不过来了。这是个什么选手呢?
……
在处理完两个下马威之后,陈若风整顿情绪,接着说起了军训的时间和要求。
正说着,突然学校广播吱嘎一声,年级副主任开始播报通知:“高一班主任请注意,请注意!马上带领学生到中厅领取军训备品。领取完成后,有序离开教学楼,直接放学。明天开始,正式军训!”
广播结束,陈若风走向教室门口,按照年级的统一部署,指挥学生排队去中厅领取备品。这时一个白净瘦弱的女生一瘸一拐走来,跟他说:“老师,我脚崴了,军训能请假吗?”
女生的脸上有些羞红,陈若风看一眼,突然神经一颤,差点跳起来:“这也太像糖糖了!”他心里异常惊讶。
“长得太他妈像了!”他又差点把由于惊讶而蹦出的脏话喊出口。
糖糖是他大学女友,目前已经分手。
女生见陈若风愣神,以为他没听清,便又说:“老师,我脚崴了,想请假,我是住宿生。”
“哦,住宿生请假得上报年级主任。”陈若风从糖糖的画面里回过神来,又问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叫李,雨,婷。”
女生是一口气说完的,陈若风是一字一顿听的。
什么?李雨婷?就是那个地瓜大爷纸条上的李雨婷!就是那个班级第一全市第五的李雨婷!
最主要的是,她和糖糖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陈若风带着无限感慨跟着学生一起走出教室。
李雨婷一步一点脚的跟在后面,他却不敢回头去看,确切说是不忍心回头。他害怕李雨婷哪怕再做出一丝和糖糖像极了的表情,都会让他再次崩溃。
他只好缓下脚步,目光直视地问:“脚……怎么伤的?”
后面一阵风声飘来一头短发:“老大,她爸走的时候头盔落宿舍了,她去追她爸,从楼梯上折下去了,这下雨天,那楼梯踩的多滑呀!”
短发女生丁苗喋喋不休地抢了一次李雨婷向班主任展示语言天赋的机会。
陈若风问:“你怎么知道的?”
丁苗说:“我跟她一个宿舍!”
陈若风心想:这选手看来已经无法用文学语言来描述了,只能用老家方言了,那就是——欠登儿一个!
陈若风跟欠登儿丁苗说:“你扶李雨婷去校医室看看吧。”
被赋予任务属性的丁苗欢天喜地跑回身后,扶起李雨婷胳膊。
李雨婷连忙道谢:“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
陈若风趁二人不备,赶紧跑进洗手间,把钱包里仅存的糖糖照片抽出来,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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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风参加工作之后,曾经有两个女生来看他,一个是高中前桌,一个是糖糖。
高中前桌自然是高中时期的“半个女友”,糖糖是大学女友。
半个女友的意思就是有名无分的那种,就是仅仅通过传纸条来确定关系的那种。
高中前桌因为回读了,所以比陈若风小一届,也是师范类。她是以实习期间闲着无事来旅游的名义来的。
在各种逛街和品尝各路特色小吃花掉陈若风一个月工资之后,在临走前的一顿羊蝎子火锅席间,高中前桌向陈若风摊牌了,她说:“我那时回读,心情不好,就跟你提分手了,你为什么不回来哄我?”
陈若风说:“你要不跟我上课传纸条能回读吗?唉,往事不要再提!”
高中前桌说:“可那是我假装的!我有多后悔你知道吗?后来就总能梦到你,尤其最近要找工作了,几乎天天能梦到你!”
陈若风说:“旧梦难圆,我们各自安好吧。”
高中前桌起了哭腔:“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陈若风说:“可我现在有‘糖糖’,来这工作之后总能梦到糖糖,尤其在知道你要来之后,几乎天天能梦到糖糖!”
高中前桌彻底哭了:“你还在生我气吗?”
后来,陈若风把高中前桌送上了返乡的火车,她从窗口探出头来,跟陈若风说:“如果将来我们都离婚了,你还能找我吗?或者我找你?”
陈若风站在站台上流窜的风中,眼角噙了泪珠:“那我们就先结个婚试试吧!”
火车轰鸣,缓缓驶去,像是把一段青春带走了。
陈若风甩下几点泪,向那段青春做了正式告别。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另一段青春也要告别了,因为没过多久,糖糖就来了。
糖糖的故事,是他最不愿想,也最不愿提的。
他们是在陈若风大二时的一次周末舞会上相识,当时糖糖大一,还归在“师妹”的范围内。
陈若风当时正担任校级某社团的社长。(社长?哗哗,颇有点韩剧高冷脸的感觉了。)然后他又凭借从小跟着从政的父亲练就的酒量,在把学生处处长成功喝到桌子底下之后,又发了几篇校刊兼了个校级某部长,广播站还多次为他做过专访,也算当时校内小有名气的风云才子了,不过风不风流那时还不太确定。
后来他所有关于“风流”的传闻,几乎都是因糖糖而起。
糖糖在舞会上大概率是慕名才会找陈若风跳舞,因为她当时是社团的舞蹈演员,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性格开朗,风情万种……追她的男生遍布校园各个系别。
她应该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人跳舞的。
他们在舞池中间犹入无人之境,一曲又一曲不停的跳着,一边还聊着不属于他们那个年龄的各种敏感话题。
后来糖糖一甩手说:“师哥,你等我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她就转身跑出了舞场。
糖糖回来时,已经喝得满身酒气了。
她颇具匪气地把陈若风径直拽到舞场外面的楼梯阁道,喘着酒气说:“师哥,为了跟你说出一句话,从不喝酒的我刚才生干了两罐干啤。在一小时之内我肯定是醉的,在一小时之内我想……”
陈若风问:“你想干什么?!”
糖糖靠在了陈若风肩上:“我想让你吻我!然后你要不同意……一小时之后我可以随时不承认!”
陈若风说:“这不公平!”
他拉起糖糖的手,一起跑到外面超市买了两个口杯,然后又来到一处风亭,在生干了两个口杯之后,他说:“这才公平呢!”
说着,陈若风便把头探了过去,糖糖也闭上了眼睛……
一小时之后,他们算是正式相爱了。
……
这就是他们相识的场景,每每想起的时候,陈若风总会不自觉笑上几声,一幕幕画面就像一颗颗钉子,钉在他的冠状动脉上。
可他不知道,还有一种病叫“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在得知糖糖要来的消息之后,陈若风早早就做起了准备,把存下的工资都支了出来,把各种景点的路线都提前打探好……然后每天唱着呼儿嗨吆盼着糖糖早点来。
在一连三天的接站后,糖糖终于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他们在站台上流窜的风中相拥相吻,随后便急不可耐似的开启了浪漫之旅。
在游览了皇家园林和吃遍了皇家美食之后,他们似乎觉得不过瘾,于是又去了京城——长城、颐和园、王府井、西山、香山、潘家园、博物馆、航天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后来他们又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糖糖骑在陈若风背上,看着门楼上的巨幅像说:“要是能看看他老人家就好了。”
理所当然的,他们又参观了纪念堂。
从纪念堂出来后,糖糖说:“我累了,我觉得人终究都要走向死亡,所以要及时行乐!”
陈若风并没有因糖糖富有哲理的阐述而赞叹,心里反而感到一阵酸楚。
那一晚,糖糖哭了一整个晚上。
糖糖说:“我把一切都给你了,可你能给我什么呢?短暂的快乐并不能换来长久的安定。”
陈若风不说话,眼角湿润。
糖糖说:“家里面把我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他们还逼我去跟那个报社社长的儿子接触,而且是以死相逼,我妈说把安眠药都准备好了……”
陈若风抹抹眼角,任凭糖糖的哭声在房间里流窜。
糖糖说:“对不起。”
陈若风说:“我们喝点吧。”
糖糖含着眼泪看着陈若风把一罐罐啤酒生干下去。
陈若风晃悠着起身说:“走,我们去车站告别吧。”然后又耸耸肩语气很坚决地说:“跟家里说,不用逼这个摽那个了,我是个男人,我不想难为你,也不想看到你为难,我们分手吧!我会把短暂的快乐当成一生的快乐,即使走向死亡……希望到另一端我们还能认识彼此。走吧,我们去车站告别!”
糖糖的嚎哭声把宾馆值班人员引来敲门:“用不用报警?!”
他们来到车站广场入口,糖糖接过行李箱,低头说:“就送到这吧,你回去吧,我不想你去站台送我,在火车开走的时候,我会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你也会眼睁睁看着我离开你。我觉得那样太残忍了!我会受不了的,我怕我中途做出什么傻事!我会永远记着你对我的好,最后再对我好一次吧!”
这时车站大钟敲响十一下,车流和人群仍在涌动,人们行色匆匆,顾不得一段爱情的凄惨。
陈若风在钟声停止后说:“好的,一路平安。”
糖糖拉着行李箱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几眼。陈若风从兜里掏出一瓶白酒,咚咚的生干了几口,对糖糖喊:
“你快走!一小时之后我可能会后悔!”
糖糖撇下行李箱往回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住,蹲下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之后,她抬起头说:
“你保重啊!”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一片行李箱拉响的哒哒声中。
陈若风把牙咬出了和行李箱一样的声响,忍住了去追的脚步。
陈若风混着人群来到站台,看着载有糖糖的班次缓慢开动,他的心瞬间就硬了,像得了“冠状动脉粥样硬化”一样。
站台上流窜的风把他眼泪流过的地方吹成了糨壳,他像兵马俑一样的,在风中站成了雕塑。
他把剩下的白酒一口一口喝进胃里,因为那里离心脏很近,可以缓解他的硬化。他看着火车加起速度,消失在铁轨尽头的黑暗中,圆形的车尾像是一个句号。
是的,他的又一段青春和爱情结束了。
那一晚,他决定做一个流浪的乞丐。
他把最后一滴白酒仰脖喝尽,握着空酒瓶,倚在站台最远端的一根柱子上,听火车轰鸣,看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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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会在青春里留有欠账,只是当我们想去偿还时,却发现当年的账本早已模糊成了岁月该有的模样,就像当年的一张张面容,上面写满了慌张。
青春匆匆,我们来不及整理,却早已倦怠不堪。说着何必的人们必将付出必要的代价,这也许就是人生,或者称作某种意义。
前进路上的碎石终会碾成路基,挂满泪痕的眼眸也会醒来,它会说,看!有一个人——
他还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