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天空一起哭泣
凡能留存于世的故事,大多以悲情为主题,满含人间的挣扎和扭曲,而欢乐往往充斥歌颂和挤兑。
在悲悯面前,人们更喜欢看热闹。
1
李雨婷来到这所高中报到的时候,天空正飘着濛濛细雨。
雨珠凝在她的发丝上,从脸颊滑过,莫名的惆怅注满心间。
“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天空一起哭泣!”她心里反复默念着这句日记本上的摘抄。
她站在宿舍楼前,看着爸爸从三轮车上卸下行李,然后一路脚步匆匆地扛到她的宿舍床上……整个过程,父女二人没说一句话,仿佛无话可说,也像各怀心事。
他们共同的心事,就是家里的小妹。
自从妈妈去世后,小妹就由李雨婷来照料。可是当她的行李着落在宿舍床上,也就意味着家里的小妹彻底失去了着落。
不再有人接她上下学了,不再有人给她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了,也不再有人检查她的作业、陪她玩、陪她闹、陪她哭、陪她笑了……
在失去妈妈和病了几场之后,李雨婷开始保持一个强者形象,把伤心、委屈、敏感、脆弱等都排在了倔强之后。她只想别人能用正常眼神看她,包括爸爸和小妹。她用勇敢和坚强去抵挡失落,把对妈妈的思念化成一根柱子,用来支撑沉重的人生……
她总要咬紧牙关,来对付人生。
一根柱子,就是一个故事。
妈妈临走时的场景总会在她的梦里出现。奇怪的是,那一天很晴……
妈妈被盖新房时倒下的一根柱子砸伤,紧急送往医院……
妈妈躺在急诊床上,眼神微弱呼吸急促……
李雨婷拥在妈妈怀里,像小时候抱着她那样的,妈妈轻轻抚摸她的头说:
“孩子,没事,别怕。”
这一句就是妈妈留给她最后的话。
她那时还小,还不懂死亡的意思,不知道这句之后,妈妈就再也不能跟她说话了。
不再有人接她上下学了,不再有人给她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了,也不再有人检查她的作业、陪她玩、陪她闹、陪她哭、陪她笑了……
那一年,她八岁,小学一年级。
从此,死亡成了她经常思考的一件事。
妈妈走后,她开始不停的生病,休学了一年。
她还有过死亡的想法,并不是急着想去见到妈妈,她舍不得爸爸和小妹,而是因为她身上和心上还有一处刀疤……
这处刀疤曾让她想过如何去死……当一个男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
男人是同村青年,趁爸爸不在家,跳进院里撬开房门,把小妹锁在屋里,把她拖进仓房,然后一把匕首伸向她的脖颈……
她呼救了,嘴被捂住了;她反抗了,后背留下一道疤。
男人在满足后满意地笑笑,然后把匕首狠劲插到门板上,又拔出来向她挥舞两下,接着是狠劲的关门声……
那一刻,她窝在墙角,浑身发抖,她想:当那把匕首伸过来的时候,如果迎头撞上去,自己会不会死?
她想到了妈妈,多想这时有个人能抱着她说:
“没事,别怕。”
她满脑飘起“死”字,可小妹咣咣的敲窗声又提醒她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死,她不想留下小妹一个人再有这样的遭遇,她要保护她!
所以当小妹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说,有人来家里偷东西,被她赶跑了。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中一年级。
从此,这件事和这道疤就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恐惧……她不敢说也不想说,慢慢的,恐惧就变成了梦魇。
她总能梦见那把匕首伸过来,然后妈妈抱着她说:“孩子,没事,别怕。”
她又开始不停的生病,又休学了一年。
于是,当她重新回到课堂的时候,她开始讨厌男人,讨厌至极的那种感觉。
虽然天生娇美白皙的容貌使她经常招来一些男生的示好,可她总会用狠狠的眼神和不假思索的狠话去拒绝。她把所有示好和追求都拒之千里之外,然后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学习和照顾小妹上。
可她万万没想到也没料到,几年之后,她会主动爱上一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曾抱着她说:
“没事,别怕!”
这个男人说的话、写的字、做的事还经常让她哭和笑,尤其在下起雨雪的时候。
这个男人还为她驱散了心中那把匕首,并让拿匕首的人在她面前下了跪。
这个男人还使她对死亡开始重新思考……
这一切,从她十九岁走进高中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
那一天飘着濛濛细雨。
她想和天空一起哭泣。
2
陈若风被春哥用电话强行通知回高一当班主任的时候,就有一个重大疑问,那就是春哥为什么偏偏相中了他?他一没经验,二没名声,三没背景。
他平时和春哥关系很一般,因为觉得沟通的时候有障碍;跟他老婆的关系就更一般,因为觉得沟通的时候有恐惧。
带着这个疑问,他请教了几位老教师,给的答复都是什么“这是好事、这是起点、领导信任、下一步就提主任、班主任有油水……”等等巴拉巴拉一些敷衍的话。
原因不明和欠着人情容易使人恐惧和焦虑,他决定一探究竟。后来有人告诉他,像这种事只能去问一位高人,就是门卫刘大爷——全校消息最灵通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刘大爷的耳目。
他按照“有人”指点,买了三盒好烟,先打开一盒跟刘大爷抽上两根聊些家常,问出那个重大疑问的时候,再把兜里的两盒放到桌上。
刘大爷看着桌上的三盒好烟眉开眼笑,挑着眉毛说:“好办,好办,等我消息!”
……
两天之后的中午,陈若风从胡同棚子吃完馄饨回来,突然被窜出来的刘大爷截进了门卫室,只听刘大爷急着说:“知道咋回事了!”
刘大爷接着说:“春哥媳妇相中你了!”
“啊?!”陈若风猛地跳后一步,双手攥紧胸口。
“真的假的?胡老师!人送外号胡老太!她比李逵都吓人!相中我啦?搞婚外情吗?校园霸凌啊!……”陈若风被吓坏了,顾不上刘大爷的词汇量。
刘大爷说:“你这语文老师说话像机关枪,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春哥喝完酒不削你!”
陈若风问:“刘大爷,刘爷爷,刘太爷,到底怎么回事?”
刘大爷卖上关子,慢悠悠点上一根烟,只吐圈,不说话。
陈若风急得跳起了踢踏舞,刘大爷笑出黑牙,把老奸巨猾发挥到极致:“再闹两盒之前那烟,好抽!”
陈若风从兜里掏出吃地瓜、方便面、馄饨省下的钱,数了数,说:“一盒吧。”
当一盒好烟摆上桌面的时候,刘大爷说:“你有喜事嘞!不是春哥媳妇相中你了,是春哥媳妇有个妹妹要找对象,相中你了!咋样,烟钱不白花嘿!”
陈若风思忖片刻,眼珠转动五百圈:“妹妹?……姐两个肯定长得像……那也不行呀!刘大爷,您再帮忙问问,她们相中我啥了,我改!”
“别不知好赖!”刘大爷语调变急,“不是春哥媳妇的亲妹妹。不过她妹妹家可有钱嘞!人家就说你是大学生,体格好,个头够,长得也算周正,还会说话、会来事、挺认干、招领导得意……”
刘大爷像媒人在说亲。
陈若风一时被刘大爷说懵了,自己还有那么多优点吗?被刘大爷夸晕的同时,他心想:
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个原因总比原因不明强。
一切顺其自然吧。
3
濛濛细雨总有停的时候,新生大会开始了。
各路校长讲完话之后,春哥站到了主讲台上。他手里拿着陈若风为他改好的发言稿,面对着一千多号师生和一旁的众位领导,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总结发言……
一切顺利!
春哥相当完美地完成了一次照本宣科!中途没有出现任何卡顿和大舌之音,因为都被陈若风改掉了。
他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稿子。
可是,可能因为从来没念过这么顺口的稿子,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收起稿子之后,一时兴奋,把本该属于年级副主任说的话给抢着说了,只听他说:
“给位班组印,带记几班几学僧回记几班几,解山!”
底下一阵喧嚣,随后立即恢复平静。
他以为没听清,又喊了一声:“解山!”
底下还是平静。
他急了,把话筒凑近嘴边:“解山!解山!解山!……”
年级副主任赶紧跑上主讲台,一把夺过话筒,喊了一声:“解散!”
底下一阵骚动之后,军训教官终于吹响了前进的哨声。
……
由此,春哥就被学生改了称呼,称作“解山哥”,简称“山哥”。
陈若风觉得不够诗意,把“春”字又加了回来,称作“春山哥”。
4
人们总是不希望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又喜欢看别人的悲剧,或者把别人的悲剧当成自己的喜剧。
可是有些人的喜剧,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又成了悲剧。
这足以证明,这世界,本就悲喜交加。
那个风中的身影也如此。
那朵海上的莲花也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下雨的时候伤感,或许是想和天空一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