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熙熙攘攘的食堂人声喧闹，萧景然端着餐盘跟上前面几人。几人在食堂中随意挑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坐下。
她之前很少有这样的经历——和别人一起在食堂吃午饭。
自从上一次魏壹见到她一个人在食堂吃饭后，就提议让萧景然和她们一起吃。
萧景然一开始拒绝了，因为一起吃饭的人又不止她和魏壹两个，但是后来几次魏壹在中午时直接把她拉走了。
魏壹一般和顾柠和徐奂雨一起吃饭。顾柠和她高一就是同班同学，高二又选了相同的学科被分到同一个班。徐奂雨则是高二刚和魏壹顾柠认识的。
顾柠和学校大多数人一样，身穿改良过的宽大许多的校服，打理精致的法式蛋卷头，空气刘海，像株扶疏的六月雪，清落干净。萧景然印象中的顾柠是一个性格比较冷淡的美女，经过几天的相处后发现顾柠在魏壹徐奂雨面前话还挺多的。徐奂雨则像哪吒的风火轮一样，咋咋呼呼，风风火火，性格开朗活泼，健康的蜜色皮肤，眼睛黝黑透亮，总是带着爽朗的笑意，在班级里也很有号召力。
一开始，萧景然很不自在，因为她和顾柠、徐奂雨完全不熟。她在魏壹面前逐渐的多言并不适用于在别人身上。萧景然努力当一块沉默的背景板，然后偶尔在自己的稍显熟络的话题下掺上几句。
其实每次看到别人勾肩搭背的身影，她也不是一点不期待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感觉的。
她努力磕磕绊绊的融入，虽然时常发生尴尬的事情，但是时间一长，她与顾柠和徐奂雨就熟悉了不少，再加上魏壹对她在其中的照顾，情况似乎在逐渐变好。
此刻萧景然一边默默吃着餐盘中的香肠，一边听着魏壹顾柠她们的谈话，她们现在在谈论一些关于好用的护发精油推荐、烫发后怎么护理之类的话题，连护发素都没用过的萧景然，也插不上什么话。
就在这时，顾柠的话锋突然一转，竟落到了她的头上。
顾柠盯着萧景然稍显油腻的刘海，半开玩笑似地说：“萧景然，你刘海好油啊。”
空气静了一秒，然后徐奂雨发出了一阵类似不满的哼声阻止了顾柠，魏壹也说：“我有时候刘海也油。”
萧景然当然知道魏壹是为她解围，魏壹和她身边的朋友，什么时候不是精心打扮、从头到脚无不保持完美的？
嘴里的香肠好像失去了味道，萧景然放下筷子，弱弱地解释：“我其实今天早上才洗的。”
那时候的萧景然时常为自己的刘海发愁，她的刘海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早上才洗的，结果不到一天就会变得油腻起来，由于对自身长相非常自卑的原因，她不敢像其他女生一样随身携带小镜子检查自己的仪容，因为如果被别人看到了她在自己照镜子，会让她感觉很尴尬。因此有时害怕刘海不合适的她为了照一下镜子会故意去洗手间一趟。然而洗手间的镜子也不是可以随心使用的。
女洗手间大部分时间都是拥挤的、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美女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而萧景然自觉自己长得不好看，站在镜中面对镜中映现的后面正排队洗手的女生，就时常不敢照镜子，只是默默洗手，然后趁着洗手离开的一瞬间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
有时运气和时机到位，厕所没什么人，正想偷偷的好好整理一下刘海，结果就有人进来看到了。甚至还有时候是和美女共处一面镜子里，美女大方从容的补妆、拨弄头发。而她则为自己同时出现在了那面镜子里落荒而逃。
那时刘海给她带来了很多不可言说的烦恼。她也试了很多办法，包括每天早上洗刘海、省下饭钱试着购买最便宜的蓬蓬粉……直到后来魏壹帮她重新剪了一个刘海，她惊喜的发现刘海不再像以往那样快速油腻后，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的刘海分的不对。
不过这是后话，现在的萧景然只能难堪地坐在椅子上小声解释。
“我确实早上洗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啊？刚洗吗？”
“可能天气太热了吧。”
这个话题就这样匆匆结束，一个新的话题覆盖，气氛逐渐又热闹起来。
萧景然拿起筷子，坚硬的细长的筷子硌得她的手指有些痛意，她又低头重新沉默地吃起了餐盘中的饭。
下午，一整天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小雨，整个校园处于一片雾蒙蒙中。
窗户紧闭的温暖的教室，两节连堂的语文课正在进行中。
萧景然非常非常讨厌语文老师于馥玲。
曾经萧景然因为上课走神没有回答上来她刚讲过的问题，被她单独约谈。
她说自己不光是为了她今天上课的表现才叫她来，更是因为她总是和别人不大一样，永远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她原因。
萧景然那时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把自己在学校没朋友总是感觉很孤独的事情告诉了她。
结果她说的话到现在萧景然还记得清晰。
“你自己不会交，别人都有，为什么就你没有？也许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来学校不光是来学习的，为人处事你半点没学到吗？”
萧景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低声说了声谢谢，就主动离开了办公室，留下身后的于馥玲似乎还未说完的教导。
从那之后，萧景然就开始讨厌上了语文课，而她偶尔流露出的不耐的情绪似乎更激怒了于馥玲。
一次小测试后，她翻着萧景然惨不忍睹的成绩，面带冷嗤：“有些人就是不争气啊，自己家里那么穷了，父母辛辛苦苦供她来上学，天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一点也不认真读书，在这浪费父母的血汗钱。我们不会鄙视一个穷学生，但是我鄙视这种人……”
不少同学随着她的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自以为隐蔽地转头看她。
她无法忘记那一天，仿佛被撕掉了衣服，赤身裸体坐在众人中间，供所有人指指点点。从背部升起的灼意将她的脸烧成一片岩浆般的通红。
要不怎么说她不争气呢？她想象中，自己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像所有青春动漫、小说里的废柴主角一样，和这位老师立下要考第一的誓言，然后在众人的质疑和嘲笑声中奋起拼搏，挑灯夜战，最终令所有人不敢相信的达成目标，然后让于馥玲在脸色青白交加中给她当众道歉，从此上课看她不顺眼却永远不能说些什么……
而她只是像没听到一样地安静垂头坐着。指甲在掌心留下了点点血迹。
“萧景然，你来回答一下问题。”
突如起来的提问将她拉回了现实。
妈的……萧景然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个粗口，她一直算是语文课上听讲最认真的几个人之一，毕竟放在别人那里可能只是说说而已的小毛病，到了她这里就成了值得大动干戈的严重违纪行为了。
才下午休，明明有那么多人在昏昏欲睡，怎么就光抓她？明摆了是针对她。
她缓慢地站起，听见于馥玲说：“你来回答一下这篇文章的题目有什么含义。”
萧景然一边回忆刚才上课说的内容，一边断断续续的回答完。
说完了深层和表面含义后，萧景然自觉自己应该没什么疏漏了，于是不再吭声，可是前面的魏壹似乎在小声提醒她些什么，只是她实在听不清。
她不确定地抬头看了看于馥玲的反应，于馥玲眉头紧锁，“最后的总结提升呢？被你吃了？”她说完又凑近几步，走到萧景然桌子旁，“你说我刚才说没说？萧景然你脑子飞哪里去了？”
班上好几个人脸上均露出玩味和看好戏的笑。于馥玲讨厌萧景然几乎是全班公认的事实，不然这种已经回答了大半式的答案，放在全班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至于让于馥玲这么大动肝火。
“站着吧。”于馥玲轻飘飘地用一句话下了结语，脚步声逐渐从萧景然身边走远。
体活课，雨势依旧滴滴答答地蔓延，魏壹打开窗户，潮湿的水汽铺面迎来，在她的脸上溅起一点湿意。
细雨如烟入雾，操场上一片灰蒙蒙的，灌木丛被雨水洗刷一新，银杏叶落了金黄的一地，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花草的味道。
没有缘由的，魏壹突然就很想去楼下的小卖铺一趟，她向来是个想什么做什么的人。可是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去。
毕竟是大下雨天的，也很正常。魏壹提上伞，已经准备自己走了。
身后响起的声音却在这时叫住了她：“魏壹，我和你一起去吧。”
“嗯，你也要去买东西吗？”魏壹问，没把自己心里的一点奇怪表现出来，毕竟平时萧景然不光从来不去小卖铺，就连中午吃饭也是能省就省。
“不是，我就陪陪你，我啥也不买。”萧景然摆摆手，走到了魏壹身边，“走吧。”
朋友，就是当你没来由地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时，永远默默陪在你身边的人吧。
以前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话在这时猝不及防出现在了魏壹脑海里。
两人打着伞沉默地走着，全自动的金属伞柄和生锈的伞把一同融入雨幕中。
“我真烦于馥玲。”萧景然闷闷地说，声音底部可闻地融进雨里，隐藏了尾音的一点哭意和委屈。
“她确实总针对你，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魏壹想到了下午的语文课，于馥玲让萧景然站了整整一节课。
“之前她找我谈话，说了一些让我很不舒服的话，我就直接走了，后来结了梁子，我就不喜欢上她的课，她应该发现了，就也老来针对我。”
萧景然非常讨厌现在这个社会对老师这个职业的无比尊崇，她觉得老师就是一个普通的和其他无数职业没有什么差别的工作。
从小到大，萧景然见过太多令人不适的老师，因为教过自己两年于是欺负她老实无知总是无故叫住她去给自己教的低年级打扫卫生的老师、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却随意体罚责骂自己班上的学生的老师……萧景然讨厌欺软怕硬的人，而老师中却又太多这样的人了。
而她自己似乎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在家里对待妹妹弟弟的态度和在外面对待别人的态度大不相同。
她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她感觉所有自己不喜欢的特质自己全部都有。
萧景然觉得自己的家中，盛行着一种踢猫效应。而她也是其中的参与者。爸爸妈妈向孩子撒气，她向妹妹弟弟撒气，萧景月向萧景圆撒气，萧景圆一般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毕竟最小的萧景鑫可是萧家唯一的香火、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
她多次反思自己，既然不会为了一点小事随意去说别人，又凭什么用不同的态度去对待她们？
可是想归想，做归做，她还是一次次在发脾气和后悔之间反复徘徊。
“是她太小心眼，才不是你的错。”魏壹安慰她说，“不过现在也只能尽量认真听，不要再让她抓住把柄了。毕竟她是老师，要想整你很容易。”
“真是烦死于馥玲了！”萧景然踢踢路边的石头，“还有语文的那些阅读理解题，过度解读、一字一句地拆解后强行加上命题人自己的看法！让作者自己来做，我都不信他能得满分。”
魏壹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心得：“其实阅读理解说白了，就是在理解文本的基础上，学习答题套路，积累‘阅读理解’式语句。”魏壹用几句话精简地概括。
“你没有办法去改变考试，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它。只要掌握了规则，你会发现其实并不困难……”
萧景然默默地认真听着魏壹告诉她的话，感觉疲惫且茫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雨丝，千万根雨丝好像一层密密的网，从天而降，兜住了世间的全部。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在网里挣扎……也许所谓成长，就是在逐渐熟知世界的规则后不断的妥协吧。她当然可以选择漠视，却没有去撞的头破血流的勇气，于是不愿信服妥协、不愿特立独行，活成了个两不像。
她悄悄在伞下抹了一把从眼角控制不住掉落下的泪珠，没让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