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三个故事
秋天，赵部过来找我。他刚评上了教授，虽然尽力掩盖，眉眼里还是有股藏不住的喜气。聊起来他也承认，四十出头就做了教授，这在他们那学校算是不错的了，毕竟退休时还是副教授的大有人在。
我恭喜他：“你这算是进步快的了，从时间上来看，你至少还可以蹦跶二十年。”
他说：“就是太忙，科研之外，还要管一点学生工作。”
我想起往事，说：“你果然接了老郑的班了。怎么样，他们都还听话吗？”
他哈哈大笑：“跟我们当年一样，不出事就是成功。不过有一样跟我们当年不同。”
我问：“是什么？”
他说：“俗不可耐。”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一切行动都奔着收益去，没有收益就完全没兴趣。比如，到学生会当干部，就是奔着学年加分来的，分数到手，就坚决不干了。还有，参加学校的活动，不加分的话，一个人都不来……”
我说：“也正常吧，人们忙忙碌碌，都和他们的利益相关，要是白忙，干吗不躺下歇会儿？”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能理解他们，但总是觉得哪儿不太对……对了，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我说：“能帮的自然没问题。”
他说：“学校的学生会，搞了个系列创业演讲，想请一些你这样创业成功的人谈谈经验。”
我说：“你找错人了吧？我可是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的人。”
他哈哈大笑，“毕业证算个屁啊？你要的话，我让学校给你写一个，也别本科了，名誉博士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我就不丢人现眼了。”
他说：“我想你也不在意这个，你好象从来都没有在意这个。”
这倒也是。
“现在大学生创业的多吗？”我问。
“多得很，你是没有看到，满坑满谷的都是，还有几个休学创业的。”
“这么疯狂？都以为自己是比尔盖茨？”
“比你们当年疯狂多了。”
“所以你想抓我的壮丁？我记得当年许总来演讲，你也是抓我们的壮丁。”
“我擅自把你加上了。”
“你已经擅自加上了，我能说什么？只是我合适吗？”
“太合适了。”
“此话怎讲？”
“我给你定的题目是：我是如何赚到二十亿的。这个题目还行吧？”
“没有赚那么多。”
“凑个整数。”
“我怕教坏了小朋友。”
“教不坏的。”
“我要是说错了怎么办？”
“有钱人说什么都对，唾沫是甜的，放屁也是香的。”
“你笑话我。”
“我是实话实说。还有，本来还有五百块的劳务费的，这点儿钱你自然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就不打算给你了，给学校省点儿。”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还真看得上，再瘦的鸡爪子也是荤菜啊。”
“那也不给你！”他大笑。
好吧。
几天后我开车回学校。路上有点堵车，我到校门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我刚跳下车，赵部就凑上来：“要不要歇会儿？”
我说，“歇什么啊，都迟到十分钟了。”
他笑笑，“没事，他们可以等的。”
我说，“我可不喜欢迟到。”
“放心吧，我给你安排到最后一个了。”
“头一次见你这么体贴啊。”
赵部笑得跟朵花似的，好难看。
我们进了教室，有人引导我坐到前排，座位上摆着我的名字牌，纸糊的。
已经有人在讲了。
一个戴眼镜的清瘦小伙子，看起来很腼腆，说起话来声音有点抖。他是学软件的，毕业后到一家代司写代码。“我才干了几个月，就跟老板闹掰了。谁对谁错我不想说了，反正结果是我没有看上老板，当然，老板也没有看上我。”他说。
下面一阵哄笑。
他推了推眼镜：“辞职之后，我又换了几个工作，每个工作都没超过三个月。我在出租屋里吃了几个月方便面，也反思了几个月，结论是我不适合朝九晚五的工作。我这个人情商很低，跟别人打交道时，总是控制不好情绪，说话又直来直去，往往说不了几句就吵起来了；二是我这个人比较固执，别人很难改变我的想法，哪怕他是我的领导，哪怕我错了……”
想明白之后，他开始自己干了。先是通过在游戏公司工作的同学，接了一单活。这单活干得比较漂亮，于是又接到几单。这几单下来，手头有了点积累，也了解了游戏行业的情况，就成立了个工作室，招来几个人，自己开发小游戏。也许是运气好，赶上了行业的景气周期，几款游戏都成功了。去年工作室赚了几百万……
嗯，这小伙子还行。
但接下来的几个人就比较没劲了。
一个头发梳到后脑勺的人，正在那儿吹牛逼。我忘了他那企业的名字，好像也是做软件的，想来不会太知名，不然我会知道的。他以前在不少公司干过，和很多业内鼎鼎大名的人有过交集，后来认为时机成熟，就自立门户创业。
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的成功来自人脉深厚，所以一直在得瑟和行业大佬的私交，今天跟马总吃饭，明天和钱总谈事，后天深夜王总亲自打来电话请教问题。
马总、钱总、王总都是如雷贯耳的商界领袖，以前我都想跟他们见面聊聊。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也算个人物了。但我很怀疑这些话的水分，比如，和马总吃饭很可能是参加同一个活动，马总在贵宾室用餐，他在自助区和一堆人挤着夹菜；需要钱总亲自出面和他谈事，那项目肯定不小，以他那公司的体量，我估计连个副总都不会出动。至于王总深夜打电话，那可能性更低了。据我所知，王总作息很有规律，一到晚上十点就关机睡觉。有一次晚上他们公司办公楼失火，死了两个人，他也是第二天一早才知道的。
另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接过话筒，起劲地向大家传授创业心得。他做了一个连锁餐饮企业——这从他的面相上就能看出来，毕竟他在后厨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这家企业有一些知名度，加上加盟店之类的，在全国开了几百家。他说自己的创业心得，三个字可以总结：胆子大。他得意洋洋地说，当年他从一家十几平方米的小店起家，就是靠胆子大才做到现在的规模的。
“不要怕借钱，不要怕失败，要敢于赌博，闭着眼睛跳下去。怕什么？干就完了！”他几乎是在喊叫了，有股传销的劲头，不知道下面坐着的师弟师妹有没有受到蛊惑。
如果说这两个家伙还算是真正在创业的，接下来的这位更像个骗子，一看就欠揍。他头发梳得狗舔过似的，西装笔挺，带着条花领带，举手投足之间有股轻佻劲儿，说话常常发出爆破音，听起非常尴尬。
他有一大串头衔，就是那种开头几个字很大的，比如“中国”“华夏”，甚至“全球”“联合国”，一看就全是水分。他还有一个头衔是什么创业导师。
他讲的时候，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没查到这孙子创办过什么叫得出名字的公司。他名下倒是有几家公司，但看名字就像皮包公司，注册资金没有超过一百万的，还有一大堆诉讼。
就这种人，还好意思自称创业导师？赵部真是的，也不把把关，这种人也请？
你听他胡说些什么？“创业改变命运，激情成就辉煌！”“不想当首富的人是没有前途的！”“创业是这个时代最有前途的事情，没有之一！”“如果你只满足于找一份工作，挣一份工资，那你在二十多岁时已经死了，以后的日子只是苟活！”“心有多大，创业家的舞台就有多大，下一个世界首富就是你！”
这通鸡血喷的，我非常担心这帮小孩听了这些蛊惑，不知深浅地辍学去创业，结果连自己的父母的养老钱都赔进去。
这孙子应该庆幸，我修炼了这么些年，已经进化到看着傻逼在那里胡说八道而面带微笑了。
到我了。
两个主持人，一男一女，看起来是大学生，估计是学校电视台的。他们极力模仿社会上电视台的那帮人，拿腔拿调地介绍我，说我是一位杰出的企业家，在创业上很有发言权……总之一通猛夸。我早就不要脸了，但面对那些师弟师妹，还是有点脸红。他们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我走上讲台，拍了几下话筒，示意别再鼓掌了：“刚才在路上，我还在想，跟你们说些什么呢？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演讲者。
“很多年前，我也坐在这个教室里——我刚刚听说，这个教室的位置，原来是个阶梯教室——以前我也经常在这里听讲座。
“刚才听了几位成功人士的演讲。他们讲得很好。我看到你们中的有些人在不住地点头，前排的几个人还在记笔记。
“这都很好。我衷心祝愿你们有收获。
“按照有些人的看法，我现在算是成功的创业者了。这也不能算错，毕业我创业二十几年后，去年把公司卖掉了，实现了财务自由。我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之前也打算跟你们讲讲我这些年的经历，也确实有些心得可以说说的，但听了前面几个成功人士的演讲，我改主意了，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
“有一个我很敬重的朋友，他给我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故事叫骄傲的大公鸡。说是有一只大公鸡，它每天早上都准时又辛苦地打鸣。每次打鸣之后，天就亮了。于是它很得意，到处吹自己有多牛：我要是不打鸣，天就不会亮。
“第二个故事是臭虫殿试。说是三个臭虫进京赶考，别人都笑它们，臭虫还想考中？结果公布后，一个中了状元，另一个中了榜眼，还有一个中了探花。为什么呢？答案是：那回赶考的都是臭虫。
“第三个故事叫大风里的猪。说是有一头猪，本来只能在地上生活，看到天鹅飞过，很羡慕。没想到有一天刮起一股狂风，它被卷到天上，然后它觉得自己能飞了，而且比天鹅飞得还高。
“我讲这三个故事，大家都在笑，原因是大家都不傻。公鸡不叫，天也会亮；三个臭虫包揽了全三名，很大可能是因为其他的臭虫比它们差。有时候不是你有多牛，而是别人有多差；那头猪更搞笑了，再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它会掉地上摔死的。
“现在有一种很搞笑的现象，就是一个人成功了，或者叫有钱了，什么事他都可以插上一嘴，而且，他说什么好像都是对的。
“如果你们有创业的想法，甚至有退学创业的打算，我送你们几句话：一、大多数人不适合创业，也不应该创业，能找个好工作，衣食无忧地过一生，就已经超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二、绝大多数创业的人都失败了，成功的只是凤毛麟角；三、你们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实际上你们就是众。
“我创业二十几年了，大大小小的项目搞了几十个，公司也开了十几家，它们几乎都失败了。如果你问我有什么心得，我只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祝大家好运！”
在他们的嗡嗡声中，我一身轻松地下来了。
赵部黑着脸过来，嘴唇动了半天，最后拍了拍我肩膀：“算了，就这样吧。”
我拒绝了他一起吃晚饭的提议，开车往回走，走了一半没油了，就停在路边等救援。
救援来得跟蜗牛一样。我闲着无事，掏出手机给林萌打了个电话：“我们结婚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天还没有完全黑，你就喝成这样了？”
“我好些天不摸酒杯了！”我认真地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你这算是求婚？”
“是的。”
她突然冷若冰霜：“电话里求婚？亏你想得出，这仪式恐怕太简单了。”
“那你想怎么样？天上飞个飞艇，地上点一圈蜡烛，还是水里来个游轮？你选一样。”
她似乎笑了一下，语气有点缓和：“就这点烂俗的花样？你得有点创意才行。”
“你同意了？”
她笑了：“哪有那么简单？顶多算是有个意向。后面的程序还多着呢。我得考查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吧，像你的身高体重肺活量……再怎么着，尽职调查肯定要做吧……”
“流程上，能不能不要卡得这么死？”
“不能。”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弄个简化版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了，突然说：“我要结婚了。”
我愣了半天，勉强笑道：“恭喜你啊……”
“你也不问问对方是谁？”她叹了口气。
我突然开了窍，狂喜：“不会是我吧？!”
“呵呵，还真不是。”隔着几十里，我都能感到她的冷笑。
“真的假的？”
“你听说过吗？男人有三大幻觉，一是我最聪明，二是我真帅，三是所有女人都爱我。”
“你错了，这三大幻觉，我还真没有。”我也笑，但多少有点底气不足。
“确实，这三种症状你都没有，你是第四种。”她笑得很大声。
“什么？”我问。
“以为我会等你……”她哈哈大笑。
我一下子被击中了，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感觉到了，“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回过神来，努力让语气正常。
“我想也是，你一向很洒脱的。”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很想骂人，但还是赞同她的说法：“还是你了解我。”
她沉默不语。
“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说。
“真的假的？”她好像有点意外。
“真的。”我努力让口气听起来正常。
“你不会生气吧？”我说。
“怎么会！”她笑了。
“我也不会！”我也笑了。
我努力装得正常起来，又跟她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挂了电话，站在桥上吹冷风。
这个地方叫北郊农场桥。桥下是八达岭高速，一片车来车往的景象。我掏出打火机，想点燃了一支烟，风一下子就把小火苗吹灭了。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
我扔掉了烟，狠狠地踩扁了。
风太大，但吹着很痛快。
一阵大风刮过来，吹掉了我的帽子。帽子落到桥下，一辆货车威武无敌地压过去。货车过后，帽子还在，只是移动了几米。紧随其后，一辆接一辆，好些车从它身上压过去。帽子质量不错，十多分钟过后，它依然是顶帽子。
又刮起一阵大风，帽子翻滚着，一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