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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这次,我一定要做一家上市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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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第一缕阳光从破窗帘挤进来的时候,我敲完了最后一个字。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打开邮箱,点击完“发送”后,给马老师发了个微信,就关机昏睡了。

    醒来后一看手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手机上还有十多个未接电话。我吓了一跳,点开一看,还好,都是马老师打来的。

    但这应该也是有急事了。

    那时候我急着上厕所,就捏着手机直奔厕所,坐在马桶上给他打回去。

    他立即接了:“我今天都在看你写的稿子。”

    “辛苦了。”我真心地说。

    “分内之事。”他语气有点冷。

    “写得不错吧。”我开玩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刚才我还有几千字骂你,现在觉得完全没必要。”

    我挨了一记闷棍:“不会吧?”

    他说:“我像在开玩笑吗?”

    我尽量跟他开玩笑:“确实不像,你是真的在开玩笑。”

    他气笑了:“你可真自信!”

    我不信:“真有这么差?”

    他说:“我向来实话实说。”

    “这是第一稿,我还可以改。”我有一万句话想说,但想到那三十万,我就不惹马老师生气了。

    “中午我觉得这稿子还可以抢救一下,下午一想还是算了。就这个东西,改是改不出来的。”他有点认真。

    “那你得告诉我理由,让我死个明白。”我失望之极。

    他说:“最大的问题,是通篇都是他的自我叙述,这些东西,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半真半假的?你没有核实,他说什么你就写什么。还有就是,里面的个人感受有点多,好多完全没有必要写出来的内容,也写上了。简单来说,就是你写成了小说……”

    “你是说,要按商业报道的写法?”

    “对啊。”

    我心里骂了他一百遍:“上次你好像说的是,他说我记,然后再整理一下文字?”

    他怒了:“问题是你是怎么整理的?如果他说什么你记什么,然后像整理录音那样处理一下,那就用不着你来干了!”

    我好半天没说话。

    他接着说:“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从你写的来看,相总有钱基本上是靠运气,这显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这我就不服了:“没明白。”

    他“啧”了一声:“你想啊,读者来看这书,肯定是抱着学习成功经验的目的。按你这写的,向他学习什么?运气吗?等着天上掉陷饼吗?”

    我说:“我是按照他的讲述来写的,这本来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啊。难道你要我总结他的成功经验,供大家学习吗?问题是他的经历本来就是很偶然的,没有什么成功经验啊……”

    他怒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讲了一堆,里面什么都有,算是铁矿石,但是你没有从中提炼出来东西。一个人成了亿万富翁,总是有原因的吧?相总成功的原因是什么?勇气?执着?随机应变?还是天赋异秉?你没有告诉我们啊!”

    听我不作声,他叹了一口气:“依我看,读者看了你这个,只有两个字的结论:运气。你想想看,读者会买这样的书吗?”

    仔细想想,马老师说的也有道理。

    我凉了半截。

    我们半天都不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一会儿发给相总看看。他要是认可,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反正不是花我的钱。说好了,他要是不认可,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我燃起了一丝希望,但心里又有点打鼓,只好说,“那就让相里总来决定吧。”

    摁掉电话,我半天没有缓过来。

    那是我最不畅快的一次排便。

    几天后,相里冲打来电话,约我见个面。我忐忑了好几天,正想见他,立即答应了。

    我们约在北京东边一个写字楼的大堂咖啡厅见面。一进门,远远看见相里冲向我招手。

    一个月不见,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不少。

    我放下背包坐下,他指着面前的两杯咖啡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随便来了两杯。”

    我说:“我喝着都一样。”

    我小抿一口,正想张嘴,他抢先说:“这次,我一定要做一家上市公司。”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些天一直在跟人谈项目,脑子里就只有这件事了!不过,跟你也是可以谈谈的。”

    我表示理解,但也怕他偏题,就小心地问他:“相里总,书稿你看过了没有?”

    他抬了一下眼皮:“书稿?哦,看过了。”

    我追问:“怎么样?”

    他说:“什么怎么样?”

    我犹犹豫豫地说:“写得怎么样……”

    他正要说话,手机响了。他示意先接个电话,接完电话说:“我有点急事,你等我一会儿。”

    他起身冲出了大堂。

    我只好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我慢慢喝完一杯,他还没有回来,就又要了一一杯。第二杯咖啡喝到一半,过来一个圆脸短发女孩:“您好,是何先生吗?”

    我点点头。

    她说:“相总说,他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回来,请你到楼上等他。”

    看我不明白,她解释说,他们公司就在楼上。我就跟着她到了十层一个小会议室。她拿来些小零食,还有一瓶水,请我边吃边等。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好在一个小时后,相里冲就回来了。一见面我就说:“抱歉!有个投资人临时经过,我们在停车场聊了聊,聊得还不错……”

    我想起这一趟的目的,岔开话题:“相里总,你觉得书稿怎么样?”

    他笑容可掬,不假思索回答:“挺好!”

    我大喜过望,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也把马老师骂了几百遍。

    “您有什么修改建议?”我装模作样地问。

    “没有。”他说,“我看了几遍,挺好。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老沤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翻出来晒晒,痛快多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版?”我旁敲侧击。

    “出版?为什么要出版?”他奇怪地看着我。

    “写出来了,不就是为了出版吗?”我说。

    “出书就算了吧。”他说,“很多都是私事,而且人还都在,世界又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印出来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估计会惹不少麻烦。”

    “这个简单,有些地方可以模糊一下,不用写那么具体,还有就是可以用化名,我们写稿子时经常这么干。”我提出解决方案。

    他摇摇头:“不妥,这个圈子不大,熟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想起之前跟他的约定,一下子急了。如果不出书,他会付钱吗?或者,只付三分之一?那他这是把我当树洞了吗?我拼死拼活写了半个月,难道要白辛苦一回?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了声音说:“相里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写出来后你给三分之一,出版前你再给三分之一,付出来后你再给三分之一。你现在不打算出书,那算怎么回事呢?”

    他总算听明白了:“嗨!你直接说要钱不就得了?”

    我反而脸发烧了:“抱歉啊,我等着钱买房子呢。”

    他笑了:“真有这么急吗?”

    我实话实说:“我真是等米下锅呢。”

    他想了想说:“行吧,不就是三十万吗?真的不算什么。随时可以给你,不出书也可以全部给你……”

    我连忙感谢他,真心地。

    但他又说:“不过,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先听听我的项目,我们再说钱的事。”

    我对他的项目完全没兴趣,但钱还没到手,我不想跟他有什么冲突,以免横生枝节,只好耐心地听着。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跟我宣讲项目,好像我是一个投资人。

    他的大概意思是,这是个大数据项目,主营大数据开发和应用;公司采用硅谷创业模式,因为一个合伙人近期已经从美国回来了,这人是技术大牛;公司有自主研发的核心技术,在网络数据采集、大数据解析方面有突出的优势;公司很快将推出一系列面向政府、企业的创新型大数据研究项目与合作,为各大企业提供高端信息技术咨询服务。以后将根据公司发展状况,再拓展到智慧地图、人脸识别、人工智能等。天使轮融资,他打算出让10的股份,作价3亿元;三年内完成从a轮到d轮的融资,估值100亿元;五年后到美国上市,市值超过500亿,美元……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只能假装赞赏:“听起来很好啊!”

    “不是听起来很好,是真的很好!”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正在联系投资人,已经有几个人有意向了。”

    我连忙恭喜他,又开玩笑说:“相里总,你跟我讲这些,不怕泄露商业机密啊?”

    他坦然笑了:“我已经把你当成我们的一员了。”

    “什么意思?”

    “我正在组建团队,现在差不多了,还缺个公关总监,希望你能来。”

    这几年媒体不景气,确实有朋友从媒体转到公关,收入都增长了不少,很让人眼红,但突然接到这种邀请,我还是有点意外。

    “待遇方面呢?”我好奇地问。

    “我们主要是工资加期权,创始团队都有股份。刚开始工资可能并不算太高,但公司上市后,大家财务自由不成问题。”他说。

    “你容我想想吧。”他说的有点诱人,但我生性保守,就推脱说。

    “可以,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们的船就要起航了,上船要趁早。这是去美国敲钟的轮船,不是每个人都有船票的。”他信心十足。

    有人敲门进来。是刚才那个女孩。她提着两个袋子闯进来,“啪”地放在桌子上,又冲我微微一点头,转身跑出去了。

    相里冲分了一个袋子给我:“本来要请你吃个饭的。现在太忙了,只能请你吃个外卖,以后再补吧。”

    他飞快地打开另一个袋子,掰开筷子吃起来。一阵呼哧呼哧声过后,餐盒里已经空了一半。

    我看愣了,想了想也跟着吃起来。我刚吃几口,他已经放下筷子,擦干净嘴。

    看我还在吃,他拿起手机刷了起来。

    受他的感染,我也三下五除二吃完:“这猪肝炒得不错!”

    “今天吃的是猪肝?”他很吃惊。

    我指着餐单说:“上面写着呢,土匪猪肝。”

    “难怪一股土腥味!我以前不吃猪肝的,今天怎么没闻到?”

    “你吃得太快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身到门外喊了一声。那个女孩跑进来,把那一堆乱七八糟东西归拢到袋子里,又用了剩下的餐巾纸把桌子飞快地抹了几下,然后冲我点点头,拎着袋子出去了。

    “怎么样?你想好了没有?”他问。

    “哪有那么快?”我说,“辞职是件大事,我得回去跟女朋友商量一下。”

    他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我,最后叹口气说,“好吧。”

    虽然有公关总监的职位干扰,我并没有忘了那三十万:“相总,写书的钱,能不能尽快给我?销售一直在催我,还有,再不买房,女朋友就要跑了……”

    他想了想:“下周吧,你给我个答复的同时,我也给你个支付……”

    行吧。

    我起身告辞,他也不留,但坚持把我送到门口。

    出了门,大路灯突然都亮了,周围的一切却模糊起来。

    夜晚的城市比白天更加繁忙,汽车塞满了三环路,每辆车都亮起了前后灯,昏黄又刺眼,一步一步往前挪;共享单车一辆一辆从路边消失,然后汇入暧昧的夜晚;送外卖的电动车无声地驶过,在人流和车流中钻来挤去。

    我上了一辆公交车。出了站,它一头扎进更加拥堵的车道,一米一米地往前蹭,半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到下一站。

    半道有人拍车门,司机开了车门,很快就塞进来好些人,很快我就脚不沾地了。

    太挤了,而且有些人应该几天没有洗过澡了。

    我很想下去,但又觉得下去还不如在车上挤着。

    隔了几颗脑袋,那个中年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她的语气很谄媚,好像是在询问一只股票应该如何操作。看她的表情,电话那头传来的好像不是语音,而是财富密码。

    我的后背那里,紧贴着一个姑娘。她在冲着电话抱怨,说最近忙得四脚朝天,好长时间没出去吃好吃的,也没有出去玩了。

    听她的语气,电话那头应该是他男朋友。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倾听,有时也插上一两句。听他那意思,他已经连续加班一周了。

    “项目还有半个月就完成了,到时候应该会发个五六万。”他说,“到时候我们去趟欧洲。”

    姑娘不信:“这种话你说过一百遍了。”

    他说,“这次是真的。”

    姑娘怒道:“你哪次不是这样讲?”

    不等他回答,她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一个领带歪斜的男人,在我耳边大声喊叫,跟个孙子似的。听起来,他在拼尽全力,想挽回一个即将失去的订单。十多分钟之后,他挂了电话(也许是对方先挂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消停了一会儿后,他很快拿起电话,谦卑地跟另一个客户沟通。听他的语气,我感觉那至少是个千万级别的大单。

    那个板寸,在夹逢中不能动弹,但他更大的烦恼不是这个。

    “你说我去不去?”他问旁边的花格子衬衫。

    听他断断续续的话,是一家刚起势的创业公司向他发出邀请,许诺了期权,听起来很诱人,但风险也是明晃晃的。

    花格子衬衫说:“在大厂多好啊,做做技术就好,没有风险,还不少挣。”

    板寸扯了扯脸上的肉:“年轻时能在大厂拼,顶多也就是收入高一点,再大一点就拼不动了,压力其实也不小。创业公司也很拼命,但上市后就财务自由了。”

    花格子衬衫说,“那就去啊,反正年轻。”

    板寸说:“钟声当然会有,只是不知道是上市的钟声,还是关门的丧钟。”

    花格子衬衫说:“风险也确实大。”

    板寸叹了口气说:“我女朋友说,年轻时不拼一把,难道等七老八十?”

    花格子衬衫说:“也有道理……”

    更多人面无表情,插着耳机,也不知道在听什么,或者看手机。

    公交车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车里肉贴着肉,隐隐有股汗臭味,还有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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