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李欣然
第二天完全醒了后,我想起他们的话,觉得也有点道理。那时候我手头有好几个项目,比较来比较去,我觉得其中的一个网络直播项目更好。
我给高爷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情况。电话那头,他还是很高兴:“这种东西我不懂啊,我只负责给钱,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使投资吧。
我在北京西三环边上的一个小写字楼里,租下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又找了家装修公司,叮叮当当干起来。这之后,我委托了一家小企业服务公司代办注册,接下来就是招人了,我总不能开一家只有一个员工的公司吧?
我请一些熟悉的朋友推荐。没想到他们都很犹豫,说是帮忙问问,一问就没有下文,再问就回复说问了,没有合适的,怕推荐的人水平低,帮不了我什么。
问过几个人后,我想明白了,他们是觉得我们这公司八字没一撇,就算开张了,也不知道能活几天,所以根本就不想或者不敢推荐人过来。
行吧。
我还是到招聘会去吧。我以前也去过招招聘会,见过乌泱乌泱的求职者,看来想找到工作并不容易。现在我手握几百万,还愁没有人来?但后来我没有去这种招聘会,原因是我只是一个光杆司令,别人的公司参加招聘会,至少有两个人看摊吧?不然一个人去撒个尿,摊位就是空的了。
我在几家招聘网站发了一则招聘启事:
视频直播创业公司诚招英才。高管、行政、市场、技术都欢迎,学历、工作经历均不限。公司已获天使轮百万级别的投资。现在加入,几年后一起到纳斯达克敲钟!
招聘启事发出去后,我才想起公司正在装修,根本没有办法在办公地点面试,想修改,但短短的招聘启事里又不好解释这个情况,最后只能在公司门口贴了张启事:因本公司正在装修,应聘本公司的求职者,请移步大厦对面的咖啡馆。
这之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到那家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静候应聘者。
我原以为招聘广告发出去会应者云集,成百上千的人要求加入,我则面带微笑,给他们展示公司的宏伟蓝图,并从中选择几个牛人,一起去开创事业……但事实是广告发出去之后三天了,我才接到第一个电话;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总共才接到十来个电话。听我介绍完情况,他们有的嫌远,有的嫌钱少,有的干脆什么都不说,默默挂了电话。
终于有个愿意来面试的。
那一天我捯饬了一下。走进咖啡馆时,时间还早,里面的人不多,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在低头微笑私语,我经过的时候,男的还刮了一下女的鼻子;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面前摊开了几本书、一摞纸,一个笔记电脑开着,感觉是在写论文;一个年轻的胖大女人,一手举着咖啡,一手撑着桌子,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我看了看手机,九点二十五。昨天那个人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谈得还可以,我们约好今天九点半来面谈。
她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多,看样子是到了第一次跳槽的节点。电话里她有点吞吞吐吐,不过还是准时来了,但进咖啡馆时东张西望了一通。
几句套话过后,她犹豫了一下,怯怯地问:“相总,有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我爽快地说:“没什么当问不当问的,有话请直说!”
她说:“我怎么觉得你们,像个骗子公司啊?”
我一下子噎在那里了。
不远处的那个胖大女人,应当也听见了,因为她立即“噗”地喷出一口咖啡,呛得咳了起来。她忙叫来服务员擦。我瞪了她一眼,她呵呵一笑。
眼前这姑娘眉清目秀的,说起话来却愣得很。我强忍不快:“说说看,哪里像骗子公司?”
“你们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还在装修。你要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你们公司就你一个人……”
“这不是正招聘吗?”
她的眼里全是怀疑。
我要做个好老板,强忍着不生气,耐心地解释了半天。她倒是认真地听了,最后说:“我回去考虑一下,你等我的通知吧。”
我怀疑她拿错了剧本——这话不应该我来说吗?
我讽刺地笑道:“好的,我等你的电话。”
她似乎没听出我的意思,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走了,不,是跑了。
接下来几天,我又在这里面试了几个人,过程略有不同,但结果一样。
这样的招聘完全没有结果,但我还是只有硬着头皮每天来看一看。好在公司还在装修,招人这事并没有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第二个星期,我再走进咖啡馆时,已经像走进自己的住处一样熟悉了。我注意到,那个年轻的胖女人那些天都在,总是一手举着咖啡,一手撑着桌子,眼睛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那天是我面试的第五个人了。他是一家小公司的副总,交流过后,我没看上,正想着如何礼貌地拒绝,他倒先开了口:“相总,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气不过,使劲把咖啡往桌子上一顿,劲儿用大了,溅了自己一身。
我懒得擦,就让它自己干吧!
这时,那个胖大女人提着包过来,坐到我对面:“相里冲?”
我吃了一惊:“您是?”
她伸出手:“李欣然。”
我迟疑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和她的人一样,肥厚有力。
“我们以前见过?”我问。
“没有。”
“那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声音太大了?”我很奇怪。
“不。”她神秘地一笑,“有人告诉我的。”
“谁?”
“您的一个朋友。”
我想不出是谁。
“他不让说!”她说。
“你得告诉我实话,这样我心里才踏实。”我认真地说。
她笑道:“您认识郝时移吧?”
我愣了一下:“郝总?!”
“对,我们以前在一家公司待过,郝总待的时间不长,只有几个月吧。”她笑道,“是他告诉我,说你要做个项目,让我过来看看。正好我没事,就过来看看,观察你好几天了……”
“郝总,哈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怎么说我的?”
她笑:“你是想听实话吗?”
“当然。”
“人是好人,就是有点蠢。”她笑弯了腰。
我一口咖啡直直地喷出,幸好没有击中她。
“这孙子,给我等着!”我生气了。
“公司……有名了吗?”她止住笑,问我。
“我想了一个名字,叫相中,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天,亏你想得出!”
“那你想一个?”
“现在有多少人了?”
“目前就我一个人,以后肯定就多了!”
“要招多少人?”
“先招高管吧,把架子搭起来。”我说。
她叹了口气:“看来得开荒种地了,先从招人开始吧。”
然后念了两句诗:“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那天我们一直聊天晚上八九点,聊天的一个结果是,我们公司有了副总了。
回家之后,我打电话给郝总,先骂了他一顿,然后问李欣然怎么样。郝总说,就两个字:“靠谱。”至于如何靠谱,他不说,再问就又加了两个字:“能干。”
李欣然是很能干,仅从招人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应聘财务总监。之前李欣然在电话里跟她聊过,觉得还行,就让她过来见个面,还叫我一起面试。
她在一家小公司的财务部工作,但人看起来很精明能干,说话也平实靠谱。我心里就认可了,李欣然也微微点头。
我问她对薪资有什么要求。她说,她在公司每个月六千,过来的话,总得增加一些吧。
这在情理之中。我问:“你想增加多少?”
她想了想:“两千?”
我一时高兴:“你怎么说也是财务总监,少了不好看,就凑个整吧,一万,你觉得怎么样?”
她眼里亮了一下,夸了我半天,欢天喜地走了。
她走后,李欣然跟我发火:“有你这么傻逼吗?!她要八千,我看七千她都能接受。即使你觉得便宜,也可以慢慢涨啊。你倒好,一下子给她加到一万,以后怎么办?”
“财务总监,一万不多吧?”我辩解。
她冷笑:“你懂不懂啊?先不说什么样的公司的财务总监值一万,你知道薪资的原则吗?”
我承认不太懂。
她说:“就一个原则,既不能给太多,也不能给太少。”
我问是什么意思。
她说:“食之无肉,肉多了公司付不起,而且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工资高;弃之有味,有味员工才能待下去,没味儿也留不住人。”
“你是说,工资要让员工勉强能接受?”
“当然。”
我知错了。
“就你这样的花钱办法,不出半年公司就得关门。”她冷笑。
我后背上起了一身汗。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不适合做管理。”她盯着我,认真地说。
这倒没有冤枉我。
我认错:“那我回了刚才的这个财务总监。”
“那倒不必,我看这个人还是可用的,一万就一万吧。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当给你个面子。”她说。
我松了一口气。
她又说:“不过以后这种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你这是要夺权啊。”我警惕地说。
“分工不同而已,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做。”她不屑。
“什么事?”
“创业公司最重要的工作是融资。钱烧完了,再有前景的公司都得死。你在投资公司干过,又是公司的最大领导,这事非你莫属。”
又他妈融资,我开始头疼了,但这事推脱不了。
“至于以后,你应该把更多精力投入长期战略设计、重大战略决策部署、年轻领军人才培养方面。”她说。
好吧。
我对她是放心的。但有时候她有点不走寻常路。比如说,我们要招一个技术总监。面试了几个后,她看中了一个。这个人长发飘飘,架着黑框眼镜,留着小胡子,像个艺术家。艺术家不拘小节,t恤,短裤,还趿着一双人字拖鞋。他往对面一坐,我立即感到隐隐有股味儿往鼻子里钻,想来有几天没洗澡了。
这也太不讲究了。
“这种人要是招进来,有损公司的形象啊。”送走他之后,我对李欣然说。
“大公司才讲形象,就连前台都得找年轻漂亮的。我们是创业公司,要的是能干活的人,能干活就行,什么样不重要。”她说。
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公司大了后呢?”我开玩笑说,“比如以后跻身世界五百强。”
“放心吧,在恰当的时候,我会开掉他们,完全不会影响到你伟大的事业蓝图。”她认真地做了一个扫地的手势。
“你可真够狠的。”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另外一些东西。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创业也没有温情脉脉。跟不上公司发展的人,不是自己走人,就是被公司淘汰掉。”她认真地说。
我想反驳她,想想还是算了,随她去吧,连根牛毛都没有的时候,何必为分牛肉吵架?
招聘工作快结束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我对李欣然说,“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了……”
“怎么了?”
“我爸爸病了,现在在医院……”
她马上说:“你赶紧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我有点犹豫。
她说:“放心吧,你走你的,一切交给我。”
我回去半个月后,父亲的病有所好转,可以自理了,我还记着还没有开业的公司,就急急从老家回来。下了火车,我直接拖着行李到了公司。那时已是下午两点多,电梯到十一层停下,门一开,我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因为那里已经完全没有装修工地的痕迹。
我走到门口,看了看公司的logo——一只粉红的小猪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胖乎乎的,十分好玩。因为是新贴上去的,颜色十分鲜艳。
“这是我请一个朋友画的。”李欣然出现在我身后说,“放心吧,没有版权问题。”
我看了看,挺满意,但有一个问题:“好像缺个前台?”
她灿然一笑,走过去坐到前台的位子上:“您好,欢迎光临!”
我笑了。
第二天晚上,全公司十多个人找了个地方吃了顿饭,算是公司开业。
李欣然一脸油汗,在餐厅门口迎接我。那个地方门脸不大,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她领我进了一个小院,迎面是一个大横幅,红底白字:无限直播开业庆典。
我进去的时候,几个人冲出来,在我头上打了几个礼花筒,花花绿绿的纸屑落了我一头。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挑一摊事儿,望着眼前的这十几个人,心里很不踏实。来之前,李欣然请我准备一下,给大家说几句。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看起来年轻得要命,我心里没底,就胡乱说了几句鼓劲的话。
李欣然掏出一些工牌,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还有照片,一个一个地发着。大家戴上了工牌,都兴奋地拍照。
我的工牌是00001。
我对着这个号码笑了半天:“李总,看您这意思,不干出个世界五百强,都对不起这五位数的号码。”
她笑着说:“志当存高远,看你的了。”
我腆着脸说:“大家共同努力吧。”
假模假式地,我们还击了一次掌。
开业之后,各种事情太多了,我和李欣然每天都要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忙了一个月之后,公司终成了一家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公司了。大堂里有我们公司的箭头,出了电梯能看到标识;前台有人起立欢迎;再往里走,是一个一个的格子间,甭管真的假的,大家都在电脑前忙着;我到了办公室,保洁已经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坐下后不久,行政部的小姑娘过来问我的工作安排,还有人过来让我签字……
那种感觉,相当可以。
我刚想歇口气,李欣然过来找我,说要跟我说说公司的财务危机。
我一听就有点急了:“这么快?”我原以为高爷给的那些钱,怎么着也能让我们活一两年的。
她就给我看账本。
我看了一下,有点头大,主要原因是我们招人花钱有点猛。我批评李欣然花钱如流水。
她生气地说:“我花钱都是有道理的。就拿招人来说,一分钱一分货,性价比绝对高;其他的开支,我可以保证,该花的一分钱不省,不该花的一分钱不乱花……”
我不想跟她吵,问她账上还有多少钱。
“也就两三百万吧。”她说。
“那还能撑多久呢?”
“省着点花,三四个月吧?”
才四个月,那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我有些着急,花了一个星期,整理出一份商业计划书。写完之后,我发给南昕。我有两个目的,一是请她指导一下,二是试探一下她有没有兴趣投。
她反馈得还算及时。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相里啊,你的那个商业计划书,我看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有点期待。
她说:“对你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写得还行,但是我不了解这一块啊……”
我凉了半截,但还是说:“谢谢啊……”
她笑了:“你也太容易泄气了吧?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说:“你的感觉太敏锐了,电话里都能听出来啊!我是相信你的眼光的,你都不看好,那就说明没戏啊!”
她“呵呵”一乐:“别给我戴高帽!你说实话,是不是想我们投啊?”
我老老实实回答:“是。”
她停了一下说:“我就不说原因了,我只能说,很抱歉,我们投不了。”
我能理解:“没关系。我再找别人看看……”
她的语气明显轻松起来:“这就对了嘛。另外,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已经把你的商业计划书发给几个朋友了,让他们也看看,有兴趣的话,过些天就会联系你了!”
我连忙说:“谢谢!”
她哈哈一笑:“先别谢!连根毛都没有呢。等你融到钱了,一定要请我吃饭啊!”
我真诚地说:“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吃十公斤重的大龙虾!”
“你是想撑死我,还是想让我痛风发作?”她“切”了一声,挂了电话。
南昕的朋友还是相当靠谱的。接下来的几天,我接到了六七个电话。只是有几个人在电话里聊了聊,说再看看,就再也没有下文了;答应见个面谈谈的,只有两三个。
第一个是清水创投的投资经理乐毅。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我打量他,长头发,好像有几天没洗了,显脏;戴个金丝眼镜,镜片背后是一双肿眼泡;倒是西装革履,只不过那身西装不太合身,领带也向一边歪着。
一坐下来,他就掰开笔记本电脑,电脑启动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里骂了一声娘,但表面上很谦恭:“我叫相里冲。”
乐毅大概也看出我的不满:“抱歉啊,最近我每天都要见五六拨人……对了,你的这个项目是什么内容……”
不等我回答,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嗯,网络直播……”
我点了点头:“您真看过了?”
乐毅不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是我们老板看过了,他让我跟你聊聊。”
“聊什么?”我笑了。
“按照惯例,请用一句话描述你们的这个项目的核心要点。”乐毅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了我一眼。
“好吧。网络直播……”我已经没有耐心跟他再说了,拿着我的商业计划书,挑最主要的跟他说了。他低着头看电脑,手里也不闲着,一直在打字,还抽空接了两三个电话。
我耐着性子说完,他没有什么反应。又说了几句废话,我们匆匆告别。
乐毅之后,我连着见了几个投资人。见投资人是件费神费力的事情,你明知道大部分都是无用功,但你还得一家一家跑,一个人一个见,一句话一句话地说。这就像在干旱的季节里,你看到天上有乌云,虽然不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但你见了就忍不住期待。
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几个月之后,在朋友的介绍下,有家叫真投基金的对我们感兴趣。
聊过之后,我感觉这家比较靠谱。
投资经理叫祁又文。这人长着张娃娃脸。我们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谈过几次之后,他说他这一关算是通过了,想带我去见见他们的领导。
我自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