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喊泉镇寂寞
九月底的一个晚上,我正准备睡觉,郝总突然打来了电话:“大象,猜猜我在哪里?”
“不会在火星吧?”
“别扯淡。我在东北。”
“跑那么远干什么?学扭秧歌啊?”
“扭什么秧歌啊……我在挖矿呢。”
“挖矿?”
“挖矿……让你投你不投,哼……”
我一下子醒了:“你找到投资了?”
“也不是投资,算是合伙吧。这还得感谢你!”郝总哈哈哈大笑,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他显然心情不错,聊了几句后说:“你们抽个时间,过来玩一趟吧!”
“发财了?”
“你猜。”
“那就是真发财了。”
郝总就意味深长地笑,让我邀请一下几个老同学。
第二天,我打了几个电话。我原以为毕业之后,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再像以前那样凑齐人就难了,这次居然都有时间。
我们决定坐火车去。星期五晚上,我、赵部、小胖早早到了火车站。快到“十一”了,票不好买,我们没有抢到在一起的票,上了车之后,跟别人商量换位置,又挨了一通白眼,没换成。好在上车已经是晚上,大家都有点困,就没有往一块儿硬凑,分头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听见服务员喊:“起来了!起来了!还有十五分钟火车到终点站!”
我赶紧起来,找到他们,硬推醒了。我们半清醒半迷糊地下了车,刚出检票口,就见一辆大切诺基,旁边站一个人,使劲冲我们招手。
是郝总。
我们都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冲过去抱住郝总一顿拍。他一通乱咳:“你们这是吃了老虎肉?这么大的劲儿!”
我们哈哈大笑,拉开车门使劲坐上去,车身一阵晃悠。
郝总把车开得飞快。车窗外一片平坦,偶尔有几棵枯瘦的小树闪过。大家一边欣赏广阔的东北大地,一边猜郝总发了多大的财,数字从五百万到五个亿不等。他呵呵笑着,并不确认或否认。
郝总一边开车,一边跟我们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年初,郝总在一个饭局碰到钟总。两人挨着坐,几杯酒下去,又聊了几句,就一见如故了。后来又见过一两回。钟总告诉他,自己以前是学电脑硬件的,现在在做比特币挖矿。那时候郝总既不懂比特币是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挖矿,但很好奇,就缠着钟总学习。经过钟总几天的科普,又让他看了矿机,他才大概明白了。他闷头想了好几天,决定开个矿场。但是他缺钱,就找了我。我没兴趣,但我给他的那些电话里,有一个浙江老板。这老板四十多岁,手里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处在天天想发更大的财阶段。郝总找到他,科普了一通挖矿的知识。这位老板也没怎么听明白,但没关系,他只关心两个问题:一是,“你要多少钱?”二是,“一年我能挣多少钱?”
郝总回答:“你这两个问题,一句话就可以回答:给我一千万,一年后还你两千万。”
浙江老板笑了:“那好,我给你八百万,你自己掏两百万,我们合伙吧。”
郝总那时候只有一百万,但他还是立即同意了。剩下的一百万,他借了好几个人才凑齐。有了钱,他通过钟总用优惠价买了些矿机。钟总还给他介绍了两个懂技术的人。这两人一胖一瘦,长得都很难看。看在懂技术的份上,郝总捏着鼻子要了。
接着就是找地方。矿机用电量极大。他先后看过几个地方。一个在西南,那儿有一家小水电站,原来是供一家三线企业的,后来那企业搬走,转为向一个小镇供电。小镇穷,电用不完,每天都在浪费。那地方还行,但最后价钱没谈拢。还有一个在西北,一家大钢厂搞了个小项目,利用炼钢的余热发电,企业用不了,白白地弃掉了。矿机都装好车准备出发时,郝总收到消息:管事的因为腐败进了监狱。这事就黄了。还有几个地方,他也去看了,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
最后是有朋友给介绍了个地方,叫喊泉镇。这地方在东北,是个小镇。镇上有家半死不活的煤矿,还有一家电厂。电厂总经理是个中年人,姓冯,粗壮、黑胖,一见面就说:“先喝酒!喝好了再说话。”他叫上几个人,拉着郝总就去了县城里一家闪闪发亮的洗浴中心。到了后并不洗澡,先到隔壁喝酒。郝总看过菜单,觉得虽然有点小贵,但还可以接受。接受不了的是喝酒。郝总一直以为自己喝酒还可以,没想到冯总更能喝。郝总喝到吐,挣扎着结了账,又昏头昏脑地陪着几个人洗浴、唱歌……冯总倒是够意思,一边唱歌,一边给了一个让他惊喜的电价。
几天后,郝总押着几千台矿机,带着那两个技术人员以及他们招来的几个人,向着太阳出发了。一切都很顺利。十几天后,他走进厂房一看,机器已经调试完毕,电线拉得像蜘蛛网,一排排蓝色矿机正嗡嗡嗡嗡嗡地运转着……
喊泉镇寂寞。浙江老板开着一辆大奔来看过一次,但待了两天就待不住了:“说是镇,还没有我们那里的村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喘气的不会超过十个人,连个吃饭洗浴唱歌的地方都没有!我走了!你看着就行,按时给我打钱吧!”
郝总去送他。奔驰车轰响油门后,浙江老板摇下窗玻璃,呵呵一笑:“我可全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你也别骗我。我能接受任何结果,但不能接受骗子。在我们那里,骗子是要断手断脚的……”
郝总说,他的后背当时就起了一层细汗。
好在矿场运行一切顺利。那个时候比特币一路猛涨,那些矿机简直就是印钞机……
“猜猜,每个月能赚多少钱?”郝总狡黠地一笑。
赵部猜一两万,小胖猜四五万,我猜有二十万,郝总都摇头:“你们还是格局小……”伸出四根手指,摇了摇。
“四百万?”大家都惊了。
郝总笑了笑,不再说话。
大家一拥而上,扯的扯拉的拉,汽车走得歪歪扭扭。
郝总大叫:“都他妈松手!要翻了!”
大家不怕他翻脸,但怕翻车,就停了手,纷纷嚷道:“不吃穷这小子,我们绝不回去!”我们拒绝到镇上看他的什么破矿厂,要求直接到县城嗨皮。
县城里还算热闹,最多的是饭馆、ktv和洗浴中心。我们跳下车,住进了县里最好的宾馆。然后,郝总领着我们,先是一顿猛喝,再是一遍大洗,最后是一通狂吼。
重头戏当然是在ktv。郝总大方得很,一人配一个姑娘陪着唱,唱着唱着又开始喝起来。喝到高兴处,姑娘们也比刚见到时漂亮多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宾馆的房间里,旁边还有一个衣衫不全的姑娘。
我吓了一跳:“你是?”
她应该早就醒了,笑得很吓人:“昨天晚上还认识,今天就忘了?”
我想起昨晚的灯光,以及灯光下的这个女人。昨夜ktv的那个人,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不是一个人。阳光真恶毒,让一切都变了。
“我没干什么吧?”我有点心虚。
“是,是,是!你什么都没干!”她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我突然有点恶心,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互相看看,都有点不好意思,纷纷骂郝总,什么人都敢往床上送。
郝总一脸坏笑,拿筷子点我们:“说你们什么好呢?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了!昨天可是你们自己主动要带姑娘们走的啊!”
我们都不承认。
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每个人一千块……”
我们一时无语。
小胖小声说:“我可啥都没干!”
郝总说:“干没干,你们自己知道!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已经说不清了。钱都付了,没干就亏了!对了,小胖,回去千万别跟小吴同学说,一个字也不要提!你们要是因为这个打架,可别怪我!”
小胖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部叹了口气:“郝总啊,你这里真好!”
郝总说:“好就多玩几天!我付得起!”
我说:“好什么好,还把哥几个都拉下水了!”
小胖说:“就是好啊,有酒,有姑娘,还不好啊?你们回去吧,我就住这儿了……”
大家都不干了,纷纷指着他的鼻子骂:
“堕落!”
“下流!”
“无耻!”
一通臭骂之后,气氛反倒一下子轻松了。
随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县城里吃喝玩乐,每天都醉薰薰的。离开的时候,郝总自己开不了车,就找了个人开车送我们去车站。到了车站后,离检票还有一会儿,我们就到车站外晒太阳。
“你们先歇着,我跟大象说几句话。”郝总对他俩说。
他们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瞒着我们?”
郝总说:“我要给大象介绍个美女,你们要吗?”
他们骂骂咧咧抽起了烟。
郝总把我拉到一边,脸却看向天空。
太阳很好。
我说:“你要说啥?”
郝总的脸还有点红,也不知道是酒劲还没有消散,还是太阳晒的。
“你有什么打算?”他吐出一口烟,对着天空发问。
“你指的是哪方面?”我问。
“你有没有打算自己出来干?”
“我现在干得挺好啊。”
“上次见你,我就说了,你这完全是在浪费生命。”
“不会吧?”
“像你这样,每个月挣一两万,干到退休又能挣多少钱?纯属浪费生命。”
我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看你也没有别的追求,你当不了官,也不可能上阵杀敌了,各种家,什么文学家、艺术家、教育家……你也没指望了,所以你现在忙来忙去的目的,无非是挣点钱,既然是挣钱,那就自己干,才能多挣钱啊。”
“那也得有合适的机会不是?”我说。
他扔掉烟头,用脚狠狠地踩灭了:“你要是不出来,就不会有什么机会。就像你不走出家门,真正到山上去打猎,就不会发现猎物。”
还挺有哲理的。我说:“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干,但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的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至少能混个生活费吧。”
他痛心疾首:“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依我看,你先要走出第一步,那就是立即马上赶紧辞职!”
“要是失败了呢?”
“那我给你兜底,管你的饭,还不行吗?”
“你说实话,我能行吗?”
“你能不能行,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只能说有行的可能。有人跟我说过,在成功之前,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行——我的话到此为止,你自己看吧。”
他不再理我,回去跟小胖和赵部聊起了天。
回北京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他的话。想来想去,我躲进厕所里,给李晖打了个电话。听我说完,他大笑:“你早该做决定了!”
我说:“那以后我跟着你混了!”
他夸张地说:“相兄弟,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到北京后,我失眠了好几天,最后下决心辞职。
我去跟南昕说这事。她听我结结巴巴说完,把头从笔记本前抬起:“这事我出不了主意。”
“为什么?”
“想听真话?”
“当然。”
“十个创业,九个半歇菜。”
“那我就是那半个。”
“十个人中,有十一个人这么想。”
“那就算了?”
“千万别。你总得试试,不试不会甘心,甘心后也不会死心。这就是个巨坑,掉进去就上不来了……”
“没听明白……”
“没听明白就对了。”
第二天我去见高爷。他正在品茶,招手让我坐下。他喝了好几口茶,才不紧不慢地问:“找我啥事?坏事免开尊口,不要影响了我喝茶;好事你也收起来自己高兴吧,我要喝茶……”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高爷抬起头:“那我得听听……”
我小声说:“我想辞职……”
高爷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我提高声音:“我想辞职……”
高爷“哎”了一声:“这回声音又太大了……”
又说:“想清楚了?”
我低下头,想起了不少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想清楚了。”
高爷笑道:“我这里的庙小。”
我赶忙说:“不是的……”
高爷止住我:“想清楚了就行。你这是要到哪里高就?”
我实话实说:“一个朋友有家公司,硬拉着我入伙……”
高爷点点头:“天天给别人投钱,自己也手痒吧?不过,你这是裁判员下场踢球啊。”
我说:“我确实想试试。”
他说:“下场踢踢也好,免得尽是纸上谈兵。我看你也不是那种踏实工作的人,总想自己单挑一摊吧?说说看吧,什么项目?要不要我投点儿钱?”
我犹豫了一下:“一个文化项目,叫华庭阅读,就是搞读书社群的。现在已经融了一笔钱,按目前的情况,还可以烧个一年半载的,所以……”
高爷说:“好吧,了解,那就以后再说……”
我起身告辞,到了门口,高爷又说:“等等……”
我站住了。
他叹了口气说:“缺钱说一声。”
我转过身,深鞠一躬。
高爷背着身,挥挥手送了我两个字:“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