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南昕
“五一”后回来上班,我没有看见鲁滨。我以为他借着劳动节休长假了,但一个星期后他还没有回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语气平静:“我辞职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
他说:“我犯了个错误,引咎辞职了。”
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自己正常工作就行了。”
我不好再多问,就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还没有想好,先休息一阵子再说。”他懒洋洋地说,“就这样吧,先挂了,有空出来喝酒。”
后来我跟其他人打听,才知道他前一年力主投的一个项目因为市场变化,烧光钱关门了。这本来不算个事儿——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高爷也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一直耿耿于怀,无论无何不能原谅自己,就不顾高爷的挽留辞职了。
接替他的是南昕。
南昕高高壮壮,长胳膊长腿,手上老是夹着一根烟。她也不化妆,一年到头都是那一身大号的休闲装。后来听人说小道消息,大意是南昕以前被一个人骗过,受了点刺激,之后变成了个工作狂,二十四小时开机,什么时候打电话都可以,半分钟之内必接听。
没有人敢小看她。看看她的投资业绩:一家教育公司,a轮进入,20倍卖出;一家游戏公司,天使轮进入,50倍退出;一家ai公司,b轮进入,100倍退出……
在投资这件事上,她理性得要命,但她也是个八卦大王。她每周只来一两次,一进公司就有人围过去:“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她扔下包,有人给递上一杯茶,她理直气壮地接了:“胡总的事儿,想听吗?”
一家知名地产公司的老板胡总,长得跟个农民似的,看起来很憨厚。他娶了个漂亮老婆,一有机会就跟老婆秀恩爱,一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幸福样子。
这两口子有啥问题?
“胡总一年前在办公室被老婆捉过奸……”她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吐成一个圈。
大家都不困了,纷纷表示:“说说,说说……”
“胡总以前也是个苦孩子,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毕业后在建筑工地干活,日晒雨淋,就那么过了七八年,所以他现在脸上还是晒伤过后的高原红色,也用过药,做过各种护理,就是褪不掉……”
看大家听得仔细,她继续说:“她老婆姓张,以前是一家公司的会计,两个人的关系还可以。后来胡总发达了,难免有些女人贴过来,胡总就有点把持不住。她老婆也听到一些风声,刚开始不信,后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胡总的丑行……好啦,就这些吧……”
那怎么行?大家纷纷要求细节,她伸出了一个中指:“你们也太三俗了……”
三俗就三俗吧,就要听。
“好吧……话说那一天,晚上八九点钟,张会计手持菜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胡总的办公室……那时候其他人都下班了,一对狗男女正在胡总的办公室行好事呢,那场面真是辣眼睛啊……”
至于是什么场面,不顾大家的恳求,她说她自己知道就行了,就不详细告诉我们了,我们知道个大概就行。
她继续说:“张会计也算个狠人,挥舞菜刀就冲上去了,一对狗男女屁滚尿流地逃蹿。那女人跑得快,没砍着,砍中的是胡总的小腿,血流了一地。砍完后,她扔下刀,镇定地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胡总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出院后又拄了一个多月的拐,好了后就是目前大家看到的样子了……”
大家纷纷感叹,想不到浓眉大眼的胡总,也有这样狗血的事情……
我是她的下属,平时没有固定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帮她打打下手。她每次到公司,都要请我到楼下的一家茶餐厅吃饭。这里的品种不少,我几乎每次都要一份猪肉丁炒饭——肉丁炒得焦香,再放些葱花、胡萝卜丁、香辣豆豉,非常好吃。这饭我吃得太多次了,所以现在还记得。她好像喜欢吃腊汁肉拌面。
吃饭之外,自然也要谈谈工作,还有其他。
那天我们边吃饭边谈工作,然后也谈了谈其他。
“你知道吗?最近高爷有点不高兴……”她说。
我点点头:“大家都不是瞎子。”
“那原因呢?”她神秘地一笑。
“是哪个投资又打水漂了?”
“不是。”
“那还有什么能惹他不高兴?”
“高爷追了吴姐好几年,一直没有进展,最近还被直接拒绝了……”
我进公司一年多,居然一直不知道高爷和吴姐还有这一出。
她解释说,以前吴姐在一家小公司,只是个普通的行政人员。两个人好像是在一次活动上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种说法是,吴姐跟高爷的初恋长得一模一样——高爷就认准了她,从此经常去吴姐那公司拜访,从她老板那里把她的底摸了个清楚:离婚有两年多了,还是单身。他追吴姐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让人把她挖过来,开出的工资是她原工资的十倍。这个价钱,吴姐十分惊讶,但最后并没有拒绝。吴姐进公司后的职位是行政部副主管,但干的事情更像是高爷的秘书。高爷从此爱上了上班,还有早请示、晚汇报,事无巨细都要吴姐亲自报告。
吴姐再傻,也早就知道了高爷的意图,但她的分寸把握得极好,工作上尽心尽力,但绝不提工作之外的一个字。偏偏高爷对自己很有信心,希望吴姐主动靠过来,自己是绝不肯俯就的。两个人就这样僵在那里了。最近高爷好像想明白了,主动示好,表白了。表白的方式也很高爷——吴姐汇报一天的工作时,高爷说:“你单身,我也单身,就这样吧。”吴姐说:“这样是什么样?”高爷说:“你懂的。”吴姐说:“我不懂。”高爷说:“你懂的。”吴姐说:“我不懂。”两个人就这样懂和不懂地来回了几十次,最后是吴姐把文件夹扔到高爷身上,跑了。你想,高爷的心情能好吗?我们当然也就跟着吃挂落……
原来如此。我脑补了一下高爷这个超级钢铁直男命令式表白的场景,强压住笑声问她:“我们……就这么看着?”
“这种事情,你能帮上忙?”她摇摇头。
这倒也是。
“你不会跟高爷说吧?”她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绝对不会。”我拍胸脯保证。
每周一次,南昕都要到公司开个投委会。以我的级别,自然是坐不进那间会议室的。那天我还跟平常一样,在msn上跟别人聊天。聊了大概半个小时,蓝昕打来电话,让我送份文件过去。
我很快找到那份文件,敲了敲门进去。会议室里一股烟味。在烟雾腾腾中,我找到了南昕,把文件交给她后转身就走。带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冒氏集团”四个字。
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应当是赵部跟我说起的那个集团。
他们散会之后,我问南昕:“我们是要投资冒氏集团吗?”
她“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刚才我给你送文件,出门时听了一耳朵。”
她点点头。
我说:“这公司可能有问题。”
她说:“什么问题?”
我便把赵部了解到的情况跟她说了。
她听后笑了:“你这是哪里道听途说的消息?”
我有点心虚:“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去那里调研过。”
她说:“我们也去调研过了,没什么问题。你说的情况,即使是真的,我相信他们俩不会因为这点感情上的小事,坏了公司的钱途——我说的是金钱的钱。”
也是啊。
当时我被她说服了,但后来想想,觉得还是有问题,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犹豫了几天,给南昕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担心说了一遍。
她还算耐心,听完后说:“就这个?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我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的脾气上来了,第二天直接找了高爷。高爷听了,仰头看向天花板:“你容我想想吧。”
想吧,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
第二天南昕气冲冲地跟我拍桌子:“你跟高爷说什么了?!他说冒氏集团那个项目要等等看!”
我坦然地说:“没什么啊,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
她怒道:“要是耽误了这个项目,我拿你是问!”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随便。”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一个月没理我。
一个月之后,她到公司,神情严肃地把我单独叫到一个无人办公室,递我一支烟。我本来不抽烟的,但还是接过来点上了,呛得我一阵咳嗽。
她沉默地抽了半根烟,最后扑哧笑了:“你不想抽烟就直说啊!”
我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就开玩笑说:“领导给的烟,我没法拒绝啊!”
她笑了半天才说:“冒氏集团这事,你是对的。谢谢了!”
那时候我已经从网上知道,冒氏集团出问题了,冒总和孙总打起了离婚官司,公司也因此陷入一片混乱,融资上市之类的事情,自然全部歇了。
我心里得意,表面上还得装逼:“我真的只是道听途说,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蒙对了。”
“对了就是对了,原因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她说。
“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后悔,怕万一是我错了,影响了你的业绩,也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我说。
“这个项目是我坚决要投的,尽职调查也做了,财务报表也看了!该做的工作一点都没有省,最后阴沟里翻船了!”她叹了口气,“你算是救了我半条命,至少挽回了三千万的损失吧。就他们现在的这破事,要是我们按计划投进去,别人不说什么,我自己就抱着纸箱子走人了。”
当天晚上,她叫了好些个朋友,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洗浴唱歌,欢乐了一晚上。
这件事之后,南昕对我增加了很多信任,也介绍了不少行业内的人给我认识,有时候忙不开,还让我代她外出参加活动。
有个投资基金开业,她在外地出差,就打电话让我替她去一趟。这基金在北京西边一个小写字楼里租了一百多平方米办公,看起来实力一般。开业仪式就在写字楼前的小广场举行。现场还算热闹,气球扎成的彩门,缀着细长红布的花篮分列两旁,脚下的红地毯看起来是新的,在阳光下刺得眼睛发胀。地毯尽头是几排米黄色外套的椅子。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孤零零地立着根话筒。蓝色的背景板上,写着“远方创投基金成立大会”,下面是一些“同贺”公司的logo,包括我们公司的。
我到了后四下一望,发现只有一两个熟人。我过去跟他们打过招呼,随便聊了几句后,就随便找了张椅子,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待仪式结束。
主持人就是他们公司的行政总监,叫什么忘了,漂亮程度倒还可以,只是不太专业,说话时“呃”字太多;话筒也不好,老是“嘭嘭”炸响。
念过道贺名单后,主持人请郑总上去发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轻快地跑上台。这时我才知道他叫郑文远。他有张巴掌脸,眉眼柔弱,说起话来也轻声细气。他先说了一通感谢的废话,又介绍了自己公司的所谓理念,无非是什么专业勤勉之类的,最后他大声说:“特别感谢马总对我的信任!”
很多人便看向台下就坐的一个胖大中年女人。她满脸笑意,带着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拍了几下。
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这女人也上台讲了话。讲的是什么,我现在自然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总体感觉是又臭又长。
这女人讲话的过程中,郑总满脸喜气,亲自下场,跟我们每个人握手、交换名片。他说:“有机会合作。”我说:“当然。”他的手非常软,跟个女人的手似的。
这仪式没什么创意,说实在的有些无聊。结束之后还有自助餐,我进屋看了一眼菜品,懒得吃,早早就回来了。
南昕从外地回来后,谈完其他的事,顺便问我这基金的情况。我把过程简单说了说,她认真地听了,最后笑道:“老马吃嫩草。”
我没听懂。
“这小郑是老马的小蜜。”她说。
我愣了。
她笑道:“你以为当小蜜是女人的专利啊?”
我赶紧检讨自己的刻板印象。
她说,这郑总她认识,以前在一家小基金,勉强算个中层,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马总搞到一起了。刚开始还是风平浪静,时间一长,可能是因为这马总天天忙得四脚朝天,这小郑就有点闲不住,时常生点事,就跟小孩子耍脾气希望引起父母关心一样。马总苦恼了一阵子,想来想去有了主意,就跟小郑商量,出点钱成立个基金,让他有点事做……
我听得目瞪口呆。
南昕叮嘱我:“这种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人的私事,我们管不着。以后有合作的机会就合作,没有合作的机会就算了。”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