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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叶子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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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星期一早上。我去得早些,就先到叶总的办公室看看。一推门,他已经坐在电脑前了。屋子里还是那股混合型的臭味。他的脸色灰中带黑。我有点担心:“你没事吧?”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头摇得有点无力。

    “真的没事?”

    “真的。”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晃了晃脑袋,咔咔一阵骨头响:“他们怎么还没有到?”

    话音刚落,他们几个站到了门口。

    叶总揉了揉眼睛:“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洗把脸,等我三分钟,就三分钟……”

    我们侧着身子进去。坐定后叶总也进来了,脸上还往地下滴答着水。

    叶总哑着嗓子说:“开始吧。”

    张总清了清嗓子:“我先说下运营情况……”他从市场部的小郝说到老张,说大家如何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又如何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地争取:“小郝在华联商场门口发广告。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看起来上小学了;另一个一两岁,还在婴儿车里。六七岁的是个女孩,憋不住要拉了,需要马上上楼找厕所;小的也不老实,哼哼叽叽地要哭。这位妈妈分身乏术,小郝主动帮忙,推着婴儿车,跟在这位妈妈后面一通小跑,终于没有让孩子拉到裤子里……处理完了后,这位妈妈十分感动,主动给孩子报了一个一年的绘画班……”

    叶总打断他:“怎么尽扯这些没用的?说重点!”

    张总说:“昨天我们加了个班,把上个月的数据统计了一下。上个月我们开了三十多个班,总体收入是增加的,大概是十多个百分点……”

    有人冷笑,是叶总:“还当成绩呢?三十多个班,满员的有多少呢?不会超过一半吧?收入确实是增加了,但学生人数还减少了!十多个百分点管什么用?别家的公司,要是只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市场部的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张总低头不语。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凉了。

    过了好长时间,叶总叹了口气,看向柳总:“怎么样,上线的时间定了吗?”

    柳总点点头:“定了,2月1日,我们会发个内部测试版,公司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账号,大家可以随便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反馈到我这里来;我们还会向外部发些邀请账号,根据大家的反馈,我们再做些修改,如果一切顺利,2月21日,我们正式上线……”

    他忽然停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叶总把脑袋靠在椅子背上,打起了呼噜。

    会议室安静了。

    等了十几秒,他还在打呼噜,只是呼噜声渐渐小了,最后停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上去摇了摇:“叶总,叶总……”

    摇了得有半分钟,他忽然睁开眼,伸出一根手头:“……接着说……我听着呢……”

    大家松了一口气,返身坐好。我正要回座位,感觉衣角被扯住了。回头一看,叶总呆呆地看着我,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胸口:“有点闷……”

    我连忙扶他坐正:“你没事吧?”

    叶总已经坐不正了,眼光有点散:“……医院。”

    我们都慌了。

    我抖抖索索地打了120。

    救护车来得太慢了。我们把叶总抬上去,我帮着放平。医生说,需要一个人跟车。我回头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先回去!我跟着就行!一会儿给你们打电话!”

    早高峰还没有完全结束,路上的车非常多。救护车打开刺耳的警报器,缓缓而行。

    大叶子的脸色好了些,睁开眼拉住我的手:“我没事……”

    我松了口气:“你可不能有事……”

    才说了几句话,他突然又指着胸口:“还是闷啊……”

    我说:“你再忍忍,快到了!”

    他大口喘了几下:“比刚才还闷……”

    我连忙叫医生。医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别着急,马上到了……”

    时间过得极慢,十几分钟后终于到了。我帮着把大叶子抬上医院的病床,经过一条狭长的通道,穿过人群,进了急诊室。

    我去办了手续,然后在门口等着。过了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门开了,一个挂着听诊器的中年男医生出来了,语气平静:“谁是……叶春天的家属?”

    我跑过去:“我是他朋友……”

    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没救过来……”

    我一下子懵了。几分钟后,我才清醒过来冲了进去。

    大叶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几个蓝衣白帽的人在收拾他周围的东西。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拉起大叶子的手,那手已经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几个护士架出了手术室的门。

    我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大叶子留的电话,赶紧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显然吃惊了一下。几个小时后她过来了。她看起来不起眼,但眉眼间有点东西,一过来就让我靠边了。

    过了一会儿,她过来找到我说:“医生说是心梗。”

    我问:“原因呢?”

    她说:“劳累过度。”

    我惭愧地说:“怪我没有提醒他……”

    她摇摇头:“以前我也提醒过她,不听。”

    我们觉默了一会儿,她说:“谢谢你!”

    我说:“不客气,我和叶春天是兄弟。”

    她看我:“听说过。”

    我问:“现在怎么办?”

    她说:“交给我。”

    我心乱如麻:“那我呢?”

    她说:“你回去吧。”

    我还想说什么,她说:“放心吧,我能处理。”

    好吧。

    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大家都在等着。我说了情况,他们简直成了猢狲,乱哄哄地问我怎么办。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扛红旗的,努力镇定地说:“这时候不能乱……大家先回去吧。”我召集几个高管开了个短会,他们七嘴八舌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拍了桌子:“听我的!大家还像以前一样,该干吗干吗!先稳住再说!”他们这才平静下来。

    当天晚上,我给高爷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里长时间不出声,后来问我公司情况怎么样。我说:“刚才我跟几个高管说了,让大家把自己的那一摊事儿办好,稳定好公司。”他夸我做得好,说让我先管着公司,过几天他过来一趟。

    几天后他带了几个人来公司,把我们叫到叶总办公室。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高爷。

    屋子里不知道谁喷过香水,香味混和着臭味,更加让人难受。

    我们几个低着头,一声不吭。

    高爷也不说话,先点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抽起来,抽到半截,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又接着抽上了。一根烟抽完,又抽了一根。

    我们就那么低着头,陪着他。

    第二根烟快抽完了,高爷才站起来,使劲在桌子上摁灭了:“我是个傻逼,这叶春天也是个傻逼。公司完了就完了,犯不着这么拼命啊,真是个傻逼;我投了他,瞎了眼,也是个傻逼……”

    我稍微抬了一下眼睛。这个小动作被高爷发现了:“说的不对?”

    我说:“您说什么都对,请继续。”

    高爷好像没听出我的意思,使劲敲了敲桌子:“我看你们也是一群酒囊饭袋,为什么让他那么累……看看你们一个二个,什么总监,什么总裁,听起来很威风是吧……狗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说的就是你们!”

    骂完,他坐下来,把一双脚放在桌子上,对着我们。我看到,鞋底的花纹是两朵莲花。

    高爷说:“都说说吧,你们想怎么办?”

    我们互相看了看,都没有说话。

    高爷拍着桌子:“陈涛!这是你管的项目,你怎么说?”

    那个叫陈涛的,是跟他一起来的。他嘴角有颗黑痣,坐得离高爷有点远。他低着头嘟囔了一句:“这是你一定要投的项目。”

    高爷愣了一下,怒了:“是我要投的,怎么了?是我要投的,让你管,你没有管好啊!”

    陈涛顶了一句:“前些天,叶春天去找你,你不是说该关门就关门吗?”

    高爷给气乐了:“行,行,那就关了吧?啊?”

    又看看我们:“你们都同意,是吧?好吧,那就关了。我哪年不关几个项目?关了省心,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我忍不住抬头:“高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高爷盯着我:“为什么要借一步呢?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那就算了。”我坚持。

    高爷想了想:“我偏要在这儿!”

    他一挥手:“你们——都出去!”

    很快屋子里只剩两个人了。

    “公司用不着关门。”我说。

    “还有救?”他问。

    “有,太有了。”

    “谁能救?”

    “我。”

    “你?”

    “我。”

    “怎么救?”

    “公司现在的问题是扩张太快。我统计了一下,我们开了十四个教学点,有六个是挣钱的,一个基本上能打平,还有七个在投入期,亏损比较大……”

    我停顿了一下。

    “接着说。”他冲我挥挥手。

    “可以把这七个亏损的点关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先止血,找到钱再发展,就算找不到钱,至少还能赢利,就不用关门……”

    “关掉这七个点,不难吧?”

    “有两个难办的,一个是要裁掉一半的人,第二个是善后没有钱。”

    “我看是一个问题:钱。”

    “您要这么说,也对。”

    “多少?”

    “我粗算了一下,得两百万吧。”

    “……你容我想想。”

    “得快点儿想,不然让学生家长知道了,都得来退费,那就会造成挤兑,要坏事了……”

    高爷瞪了我一眼:“用得着你催?”

    我们还商量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大叶子的股份问题。

    我说:“叶总的家里没有人了,但他有个前妻,他的股份应当归前妻继承。”

    高爷想了想说:“他的股份我可以收购。”

    我问他价钱。

    他说:“三十万,不能再多了。”

    我说:“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不止这个价吧?要是这个价,那我接下来吧。”

    他眼一瞪:“就是这三十万吗?我还要出两百万呢。你自己掂量一下,不行咱就关了公司。”

    我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得跟他爱人商量一下吧。”

    高爷说:“行吧,我跟她商量。”

    几天后是大叶子的葬礼。葬礼在一个小厅里举行。刚开始我还有点为大叶子鸣不平,后来发现来的人不多,这个厅确实也够了。

    我提前通知了赵部和郝总,又让他们通知以前班上的同学。结果那天除了公司的几十个人,亲朋好友只有我们孤零零的几个人。赵部和郝总来了后说,他们通知了,但大家都忙,又没什么深交,不来也正常。

    大叶子平静躺在鲜花中间,看起来有点陌生。我们既没有献花,也没有绕行一周,就站在那里陪着。

    我们都没有哭。

    很快他前妻过来,说安排好了,遗体告别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们必须抓紧,因为下一个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已经在等着。

    我很想一巴掌拍死她。

    她旁边的那个小男孩,应该是大叶子的儿子。他看起来有四五岁,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大悲伤。我想跟他说几句,但刚靠近,就被他妈隔开了,他也警惕地看着我。

    我心里突然一阵悲凉。

    遗体告别很快结束了。我们走的时候,大叶子的前妻告诉我,高爷跟他联系过了,他们谈妥了股份转让的事情。

    我问她:“转让价是多少?”

    她说:“这是保密的。”

    行吧。

    高爷的行动很快。葬礼结束的第三天下午,他带了几个人过来开了一个会。开会之前,高爷把我叫到一边说:“就按你说的办吧,亏损的那几个教学点都关了吧。我派个人专门来处理这个事情,你就负责把那些赢利的教学点管好。”我觉得这安排还好,关停教学点肯定会有一堆烂事要处理,我不喜欢,也不擅长。

    开会的时候,高爷宣布任命一个大胖子为ceo,我也是ceo,高爷管这叫联席ceo,让我们各负其责。

    宣布完毕后,大家鼓掌通过。

    大胖子主动过来跟我握手:“相总,合作愉快!”

    我说:“蒋总,合作愉快!”

    一阵混乱之后,公司终于稳定了下来,我的注意力转到了那些教学点上。

    坦白地说,之前跟高爷讲下一步的计划时,我只是想公司不要那么快关门。那几个教学点的真正状态,我并不完全摸底。公司的那几个高管,我跟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我想,如果公司发的工资在他们的接受范围内,他们就会一直干下去。对很多人来说,在哪里不是工作挣钱吃饭呢?

    二雷子看起来还不错。他有个粗脖子,大眼睛,厚嘴唇,身体粗壮,衣服松松垮垮的,显脏,看上去像个能打架的人。他老在外面跑,回到公司时,因为出过汗,脸上常常白一道黑一道的。大叶子跟我提过,他是在贴小广告时跟二雷子认识的。当时两人还差点打起来。挖过来之后,他发现二雷子挺好用,就是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手,一言不合就跟人干起来。

    那天我们去一所小学做推广。二雷子和市场部的一个同事扛着一张折叠桌子,几把折叠椅子,我提着一个易拉宝。

    我们到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学。我们在离校门口三十多米的地方安营扎寨。刚安置好,有三四拨其他培训班的人过来了。二雷子瞪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二雷子,行动居然有点犹豫。

    “滚远点儿!”他笑着喊道。

    我问:“怎么这么说话?”

    二雷子说:“对他们,就得这样!”

    我说:“虽然是竞争对手,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好好说话吧。”

    二雷子问:“相总以前做过市场吗?”

    我说:“我做过销售,卖过房子,还有猪饲料。”

    “那可能跟我们不一样。”他说,“我们的市场都是靠抢过来的,不服就干,打服了为止。不信你看,他们根本不敢过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几个人果然在离我们有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摆摊,比我们的位置差多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很快学生出来了。二雷子拿起几个小玩具,大声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小朋友免费领小礼物啦!”

    我也不能闲着,跟着他们笨拙地推销起来。

    我们一直守到校门口空无一人。那天的收获是几十个电话号码。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把那几个赢利的教学点摸了个遍。大叶子还是有眼光和能力的。这几个教学点位置都挺好,课程设置也合理,有些班甚至能满员,口碑也很好。只是他太想一口吃个胖子,扩张得太快,搞得资金链紧张,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我心里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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