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杭佳置业
几天后一大早，我拖着行李箱直奔回龙观。这里的房产中介还真不少。拐了几条街道后，我看到了一块亲切的牌子，黄底红字，上面写着四个字：杭佳置业。门脸不大，门口站着十来个人，都是白衬衣、红领带、黑西服。一个男人正领着他们喊口号。这人三十多岁，西装革履，身材粗壮，眯缝眼睛，留着小平头，头顶上有一块地方头发有点稀疏了。
他扬起脖子，提着烟嗓喊口号。他喊一句，其他人跟着喊一句。一边喊，还一边有节奏地跺脚、拍手。
“专业！”
“专业！”
“效率！”
“效率！”
“服务客户！”
“服务客户！”
“成就自我！”
“成就自我！”
我远远地看着。十多分钟后，口号喊完，队伍解散。我想这领着喊口号的应该就是店长何振宇，就过去伸出手：“您好！我是相里冲。”
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哦”了一声，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了解！欢迎！白总给我打过电话，特意交待过了！”
他带我进了门店，拍着手把我介绍给新同事：“大家先停一下，介绍一个新同事，小相，我兄弟，大家以后多多关照……”七八个同事起身，满脸堆笑，热烈鼓掌，热情得有点假。
我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请他们多多关照。何振宇又让他们作了自我介绍。之后何振宇把我引到一个工位。桌子上有一个座机，一台大屁股电脑，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以后你就坐这儿吧。”
我说：“好的。”
他又说：“当然，要是你天天坐在这儿，那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没听明白。
他笑笑：“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大部分时间应该花在带客户看房子上，要是你天天坐在这里，证明什么都没干……”
这样啊，吓我一跳。
他看到了我的行李箱，问我是不是没有住处。我说原来租住的地方有点远，所以退掉了。
他说：“这个好办，我们这里有集体宿舍。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那是龙溪苑的一间地下室。一进门，一股悠悠的臭味飘了过来。里面摆着几张架子床，有三个上面是白茬的床板。
他说：“条件呢，就是这么个条件……这几个空着的，你想住哪个都行！”
我随便指了个地方。他亲自帮我打开行李箱，铺好床位，然后又回到门店。
我开了电脑，熟悉了一下门店，很快到了中午。何振宇跑过来，带着我到附近的一家沙县小吃，要了两份黄焖鸡米饭。我们边吃边谈。
他说：“别看我们这个店小，附近这十几个小区，都是我们的地盘，谁要在这里买房，得先通过我们；谁要在这里租房，也得我们同意才行……”
他说：“我们这里，底薪五百。业务主要是两种，一种是买卖房子，成交一单，收客户三个点，你自己提成两个点，门店留一个点；另一种是租房子，从租户那里收一个月的租金，七成归门店，三成你自己留着……”
他说：“你要对这里的房子了如指掌，哪家的房子要卖，哪家的房子要租，你要记在心里，然后要像块狗皮膏药，贴上去就揭不下来，拿到代理权……”
他说：“你要积极主动，主动递名片、宣传材料；要勤打电话，一天最少打五十个电话；要风雨无阻，随叫随到；要跟人多见面，一次见面胜过十次电话……”
他说：“盯单要紧！不能让别人抢走了！还有，不能有跳单！……”
我含糊地应着，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他说话很快，也没有耽误吃饭，话说完饭也吃完了：“听明白了没有？有问题现在就问！”
我觉得自己一句话不说也不好，就问了一句：“五百块钱够生活吗？”
“应该不够。上个月，我们这里电话费最少的人，也用了四百块。”他说，“我们这行就是这么个规矩，底薪低，提成高……”
看我一脸茫然，他抬头盯着我：“不愿意干了？”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干，干，我愿意干。”
他说：“这就对了！我看好你！”
这顿饭是我付的钱。
出店门的时候，他想起一件事：“记住，你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不开单，我只好请你走人！”
路过一个打字快印店，他掏出一张名片：“你照着这个，印几盒名片吧，头衔就写置业经理，电话改成你自己的……”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门店，他拿着套衣服在等我：“这是我们的制服，你现在就去换一下。三百块钱，下个月从你的工资里扣……”
我回宿舍换好衣服回来，他随便看了一眼：“还行。”然后吩咐我到附近熟悉一下环境。
我茫然地出了店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努力记住那些小区的名称、位置，熟悉小区里的情况。这里是个睡城，白天没多少人在外面晃。我一直走到路灯亮起，腿都快断了。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他们后面，跟着喊了一阵口号。第一次那么夸张地喊口号，脸有点发烧，好在很快就习惯了。喊完口号，我去沙县小吃吃了屉包子，然后去找何振宇，问他有什么工作安排。
他的眼睛从电脑上移开，想了想，拨开我，大声喊：“李正！你过来！”
喊了两三遍，一个男人才慢腾腾过来了。他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方头方脑，下巴刮得铁青，一脸不高兴：“老大，啥事？”
何振宇一指我：“你带带他！”
李正一听就大声嚷嚷：“怎么老是我带新人？今年我都带了七八个了，结果呢，一个都没有留下来！”
我连忙说：“李哥，我会留下来的。”
李正看了看我，笑了：“一开始都这么说……”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不是冲你……”
何振宇转身离开。李正冲他的背影竖起了中指，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表情严肃起来：“半个小时后，我们出发！”
半个小时后，我跟着他，向马路对面的小区走去。进了小区，七弯八拐到了一个没有喷水的水池边。他抬手往右一指：“到了！”
那是一排五层的小板楼。我们刚拐到楼的正面，就听见两个人在吵架。
“这地方太偏！坐车要一个多小时！再往前走走，都要到河北了！”一个女声说。
“哪儿有那么夸张！我们买的是养老的房子，不是工作的！前几天你也看了，这地方的菜场、超市、医院都近！”一个男声说。
我们到了正面。一个哈密瓜身材的大妈，正在冲一个满头白发的大爷发火：“你还好意思说菜场？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卖的菜都是蔫的！超市是有，有华联大吗？有永辉大吗？医院就更别说了，二级乙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大爷的声音小了些：“条件是差了点儿，跟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没法比……”
大妈高声说：“那不就完了？！”
大爷说：“但是这里便宜啊，咱不是没有那么多钱吗？这个地方咬咬牙还买得起，再好点的地方，牙都咬碎了都买不起啊！”
大妈恨恨道：“也就是你，工作几十年了，在单位大小还算个领导，还住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小破房子，还真有脸！还有你儿子，找个对象也是没房子的，近处的房子买不起，远处的说太远，还要我给他们腾房子结婚——你们两个老爷们，没有一个顶用的！”
大爷顶了一句：“你顶用？在单位混了一辈子，连个房子都没有混上！”
大妈“啊”了一声：“你这个老不死的，还嫌弃起我了？”
李正不紧不慢地上前，隔在他们中间：“叔叔，阿姨，听我说一句：你们意见不统一，不买就不买，很正常，千万别吵架，特别不值得！”
大爷有点抱歉地说：“小李，你来了啊，对不起，让你跑了好几回了。我是没意见的，只是你大妈一直不同意，今天这一路上都在劝她，唉……”
李正乐呵呵地说：“没关系，你们再想想，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大妈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向小区外走，大爷连忙追上去。
李正微笑着送两人离开：“叔叔阿姨慢走！”
回来的路上，我有点怏怏的：“这算白跑一趟？”
李正看了看我：“没啥啊，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来个客户就跑前跑后，结果就像筛子打水，经常是一个月不开张……”
我想起小胖和白总的话：“李哥，我听人说，我们这里高的，一个月能挣几万？”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你听谁说的？”
“有人……”
“真能扯……”
“假的？”
“呵呵，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又想起什么，问我：“你觉得刚才他们是真吵架吗？”
我惊问：“难道是假的？”
他呵呵一乐：“演戏给我们看的。”
我说：“为什么要演戏？”
他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两人意见不统一，真吵架；另一种是不想买了，又不好直说，就演出戏给我们看。今天这两位，演得还行。还可能是想跳单，不想付中介费，打算跟房主直接交易。”
我说：“不想买可以理解，跳过我们跟房主直接交易，这也太无耻了吧。”
他笑道：“什么人都有，你以后都会遇到的。”
回到公司，李正扔给我一本小册子：“先学学这个吧，最好能背下来……”那是一本房产交易法规汇编，有六十多页。我一直学习到深夜。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跟着大家一起喊口号、跺脚、拍手。在路边的一个煎饼摊吃过早饭之后，我去找李正。他在打电话，挥挥让我先等等。这个电话挺长。一个小时后，看看他打完了，我又过去了。
李正问：“怎么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李哥，我现在……该干嘛？”
李正想了想，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人字形的易拉宝：“这样，你要没事的话，把这个拿到地铁那里摆摆摊……”
门店不远处有个地铁站叫龙泽。从龙泽站出来，北面有好几个小区——龙泽苑西区、龙泽苑东区、龙华园、天慧园、通达园……很多在上地、中关村工作的年轻人租住在这里。
我天天到地铁站迎候他们。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向每个人手里塞名片，还有宣传纸。绝大多数人都躲开我的手，也有人接了后随手扔进垃圾桶，还有人直接扔到地上，任人踩踏。
一连七八天，都是这样。
那天下了一点小雪，我回来吃饭，气一直没有顺过来：冻了一个上午毫无收获，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我不敢迁怒于人，只能瘫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李正从外面带客户看房回来，进了门，一口气喝完半瓶矿泉水。喝完后奇怪地看我：“这是怎么了？”
我说：“又白站了一上午！天天这么站街，也不是办法吧？”
李正把空瓶子给我：“你把这个放门口的空桶里，一会儿老张头会过来捡走。”
我气呼呼地去扔了。回来后，李正说：“我看依你现在的状态，还得再去地铁那儿站一个月。”
“为什么？”
“你还有脾气，这是不行的。什么时候你被人扇了耳光，回来后还能正常工作，才能算一个合格的业务员。”
我惭愧地退下，每天还去地铁站门口发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