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守夜人
1990年12月24日,平安夜
临近圣诞节,小镇的英国人这个日子里选择陪伴家人享用新鲜出炉的火鸡和精心蒸煮过的圣诞布丁,旅居在外的中国人也大多和朋友往更大的城市如赫尔、约克、伦敦等城市感受异国他乡的节日氛围。
今天的食客并不多,顾晨今天特地给允许亚伦和杰克提前下班回去陪伴家人,让顾洪简单准备圣诞晚餐后,中餐馆老板和老板娘在收银台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诸如采购订单一类的琐事。
九点半,oriental spatula的门被推开,门楣上的挂铃发出清脆的声音提醒着有新的客人到来。
顾晨从收银台后探出脑袋,就见到一个装扮可以说是复古而花哨的老牛仔裹着冬夜的寒风钻进了餐馆。
他戴着一顶卷沿的帽子,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密而整齐,鼻梁高挺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线条分明的面部轮廓,内里打底一件条纹衬衫,脖子上绑着看上去质地考究的红色丝巾,外面套着件粗呢外套,脚上踩着带有亮晃晃马刺的牛仔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豪放气息,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不羁浪子。
这一身哪怕直接去20世纪经典西部牛仔片对决的片场都毫无违和感,最近一段时间顾晨经常看到他在快打烊前来到餐馆点几个经典川菜下酒,性格豪迈幽默,而且有着很好的中文基础,甚至时不时冒出几个冷笑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几次交谈中还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尼克先生今晚也有空来喝酒吗?”
老牛仔大喇喇地坐到离收银台最近的桌子上,将卷沿帽摘下放在桌上:“顾老板今日看上去不忙啊,中国有句古话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吗?相信我们可以喝很多个一千杯。”
周瑕皱了皱眉头也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个要拉自己丈夫拼酒的牛仔,顺手在顾晨大腿上掐了一记以示警告。
顾晨咧了咧嘴拍了拍妻子的手表示自己有分寸:“一杯两杯可以,一千杯的话我老婆要把我塞到缸里泡酒了。”
被称为尼克的老牛仔哈哈大笑再次邀请道:“来吧,我在中国也呆过一段时间,认识不少中国朋友,我觉得我们也会成为朋友。”
顾晨看了看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的大厅也哈哈一笑:“既然尼克先生有此雅兴,那这个平安夜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说完顾晨从收银台下拎出一个泥封未解,雕花精美的酒壶和两个青瓷酒盅,拉开牛仔先生面前的椅子坐下。
“我的老家在中国江南,尼克先生尝尝我们自己家里酿的酒,”顾晨拍开泥封,给老牛仔倒了一杯,酒色偏橙黄,散发出一股浓郁芬芳,“就是不知道您是否喝得惯中国特有的黄酒。”
尼克显然也是个杯中客,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然后半眯着眼睛细细品味:“喝起来挺甜但是味道在嘴里停留很久,唔,没有伏特加和金麦酒那种刺激感,但确实是另一番体会。”
顾晨继续给他倒上一杯,自己也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中国黄酒相对于欧美人习惯的高浓度蒸馏酒更加温和,我这壶酒是用糯米、小麦曲等原料经特殊工艺酿制而成,风味更加奇特,营养成分更加丰富,对身体非常有益。”
两人相谈甚欢,周瑕端着几盘常见的下酒菜放在两人面前,看了看老牛仔又看了眼丈夫欲言又止。
顾晨摆了摆手:“没事,尼克先生这么晚来捧场而且都快圣诞节了就不要扫兴了,去后厨催一下阿洪做菜动作麻利点。”
听到这话周瑕眉头挑了一下,但是似乎放弃劝说丈夫的打算,丢下一句“我去催一下,你自己注意点。”便走向后厨。
尼克望着老板娘的身影消失在“厨房禁地,外人勿入”的布帘后,似笑非笑地打趣道:“看来尊夫人对顾先生的酒杯社交看得很紧啊,还是说怕结交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比如我这种。”
顾晨夹起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尼克先生多虑了,在外我说话还是有用的。”
老牛仔露出恍然的神色,举起酒杯对餐馆老板的勇士发言表达了充分的尊敬和赞赏。
几轮推杯换盏后,顾晨嚼着嘴里的盐水蚕豆指了指尼克手旁的牛仔帽:“尼克先生是来这座小镇旅游还是探亲的,这副豪迈的牛仔打扮我这几年可没怎么见过呢。”
尼克挪了挪屁股,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我是美国人,穿牛仔服装只是为了更加符合我的性格,毕竟我在德克萨斯的平原上纵马驰骋过。当然不只是牛仔帽和马刺靴,如果顾老板明天和我一起去夏威夷度假,我准备的一定是最鲜艳的花衬衫和海滩裤。”:
“确实潇洒。”顾晨竖起一根大拇指,“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享受生活,总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尼克先生帮金发碧眼的沙滩美女涂防晒油的时候可以给我发几张照片。”
尼克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男人的一生离不开三样东西:酒精、美女和暴力,顾先生不远万里来到英国这么偏僻的一个小镇,难道只是为了宣传中国美食吗?”
顾晨偏了偏脑袋:“这很合理啊,如果讲究市场供需关系的话,那么菜谱和‘德国笑话’和‘法国抗争史’一样薄的英国确实是个开中餐馆赚钱的好选择。”
“地狱笑话永不过时。”尼克手中的酒盅在桌上敲了敲,“几年前我来过这个小镇,那个时候还没见到oriental spatula这家餐馆,后来听说是一对才华横溢又有经商头脑的中国夫妇在这里开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餐馆,前些天我再次回到这里找一些朋友,不得不说这几日的体验确实很棒,我觉得你们是很不错的人。”
顾晨扬起了眉毛:“感谢你的称赞,但是在并没有足够熟络的交流下尼克先生就觉得‘我们’是很不错的人了吗,从哪些方面可以看出来呢?”
“哪些方面?”老牛仔哈哈大笑,将手里刚盛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很多方面,比起‘我们’不喜欢的那类人,你们更符合我或者‘我们’的胃口。”
顾晨准备斟酒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倒满酒盏:“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我来这边之前一直觉得和欧美人交朋友是很难的事情。”
“交朋友确实不容易,”尼克解开条纹衬衫领口的扣子,虽然没有醉态,但是后劲颇大的黄酒似乎让他有些酒意上脸:“但是如果大家有同样关系不好的敌人,那坐到同一个桌子上喝酒吃菜就是一件简单且美妙的事情。”
气氛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凝固,一切杂音似乎被摁下了暂停键后又开始播放,看似闲聊的话语仿佛被戳破了一张透明而密封的窗户纸,让原本冻结的空气又开始流动。
顾晨深深看了眼仍然挂着第一次见面时那般骚而不羁笑容的老牛仔,突然岔开了话题:“尼克先生你知道这酒的含义吗”
老牛仔举起手旁烧制着精美花纹的酒瓶打量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喝这种黄色的酒,虽然味道很特别我也很喜欢,但是我想我确实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这种黄酒叫‘花雕’在我们中国文化里是状元红和女儿红的代名词,要么用于家中女儿长大出嫁之时的见证,要么用于膝下儿子状元及第时的荣耀。古人苦于一般器皿送人不够精致会请人专门烧制一些瓶身雕有精致花纹的瓦罐用于贮藏,待到儿女成人后用于赠送或者宴请亲朋好友。”顾晨继续给他倒上一杯,“换言之,一般我们只送朋友花雕酒。”
尼克捏着酒盅的手指微微一顿,笑道:“所以说你是率先表达出你们想和‘我们’做朋友的诚意了?”
顾晨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你还是有所防备。”尼克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动静的后厨布帘,“否则,你也不会让你的妻子和你的兄弟先行离开,独自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喝酒了。”
顾晨点了点头:“没错,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来意,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想让我的家人被牵涉进来,我担心我不能在可能出现的危险中护住他们。”
“反过来说,”老牛仔捏着手中的青瓷酒盅挡在左眼前,用右眼看着面前冷静淡定的餐馆老板,“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就不怕了,对自己面对未知敌人实力的自信是吗?”
“没错。”
老牛仔放下酒杯鼓起了掌:“好久没有见识过如此优秀的年轻人了,要不是知道你们背后的家族有着什么样的规矩,现在我就会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不管是为了共同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还是为了给光着背的夏威夷美女抹防晒油,相信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顾晨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和立场:“所以尼克先生也是‘密党’的成员?”
“没错。”老牛仔将手旁的卷沿帽再次戴在了头上,原本微微上脸的酒意一瞬间消失了:“你可以叫我真正的名字:尼古拉斯·弗拉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