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港之夜
英国，北约克郡，斯卡伯勒
漆黑的海风裹挟初冬刺骨的寒意卷起阵阵海浪冲击着堤坝，海边小镇灯塔明亮的灯光规律地扫过皱褶的海面，不知疲倦地为晚归的渔船指引方向。
安德鲁·贝克，今晚海湾灯塔值班的守夜人被冻醒了。瞅了一眼火光暗弱的壁炉，紧了紧毛呢大衣的领口，咕哝着后悔为什么没有听妻子的话把去年作为生日礼物的围巾给带上，快四十岁的他觉得今夜尤其的冷，端起桌边的咖啡抿了一口，发现刚刚打了个盹的功夫杯中廉价的咖啡已经凉得有点扎喉咙。
“见鬼，刚刚明明还是热的。”
有些中年发福但是身材高大的他不得不费劲地从打着补丁的沙发上起身，用火钳夹了几根木柴塞进壁炉膛里，等待换一轮热水来温暖快冻僵的身体。
随着炉中水温的升高，白色的蒸汽从炉口慢慢散逸出来，他脱下羊皮手套贴在炉壁上，搓手呵气打开房门来到瞭望台。头顶新换的乙炔大灯聚焦射出几百米的灯柱一圈一圈地掠过铁青色的海面。不到五分钟，如刀般锐利的海风就割得守夜人想钻回值班室。
“那是什么？”贝克忽然发现远方海面上似乎摇晃了几下灯光，他眯了眯眼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取下一边挂着的望远镜仔细看过去。
转过的大灯也投向了那个亮光的方向，那是一艘小型的渔船，涂着蓝漆的船身印着“oriental spatula ”的船名，白色的船舱内透着闪烁的灯光，最引人注目的是船顶猎猎作响的红旗。
“哦，看看谁回来了，这个周末可以蹭饭了。”贝克回到房间从炉壁上摘下已经烘干烤热的手套，顺着灯塔螺旋向下的楼梯往港口小步跑去。
刚刚跑到木质的码头贝克就见到渔船撞上了用于缓冲的轮胎，他掏出挂在腰后的手电筒一边照着一边笑骂道：“嘿！顾先生小心些，撞坏码头镇长要发飙的！”
似乎因为淹没在夜风中喊声不够响亮，渔船沉默了一会，正当贝克准备跳上船舷查看情况时，驾驶室的门从内到外被踹开。
一个戴着熊皮帽子，裹着黑色大衣，明显东方外貌特征的瘦高男人爬了出来，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略显黝黑的皮肤仿佛经常经历风吹日晒，湿漉漉的黑色碎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与一看就有时间没有打理的胡茬一起证明主人这段时间的邋遢。原本颇显刚毅的脸庞却透着淡淡的酡红，半眯的深棕色眼眸写着肉眼可见的醉意。
被称作顾先生的瘦高男子摇晃着身子走到船头定神看了一眼站在码头上的灯塔守夜人：“啊，是你啊贝克，我的好朋友，是来找我喝酒的吗？”
贝克无奈地收起手电筒接过顾姓男子抛过来的绳索，绑缚在码头船桩上抱怨道：“我今晚值班呢，而且顾先生，今天登记入港的船只都回来了，要不是我在灯塔上远远看到你船舱亮着的灯光下来迎你，我现在已经在喝第二杯热咖啡了。”
“叫我亚历克斯吧，我们中国人入乡随俗，而且这是我老婆给我起的。”男子向朋友强调着自己的英文名
“好的，亚历克斯。”
贝克应道，接过顾晨递过来的木板架着登上船头然后就被这位中国人身上的浓烈酒味熏得直皱眉，“哦，见鬼你是用酒洗了个澡吗，怎么这么重的味道？”
“哪有，才喝了一点伏特加而已，看你大惊小怪的。”顾晨闻了闻裹着的大衣袖口，转头打了个酒嗝，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很少”的手势，“看你冻成这样，要不要也来一些？从苏联那边来的进口货哟，带劲。”
“你在劝一个值班的人喝酒，苏联？最近听说那边可乱了，感觉要完了。”贝克婉拒好友的邀请。
“管他呢，我只管吃好喝好，养家糊口。”顾晨带头钻进船舱表达了他对那个即将分崩离析的红色帝国的满不在乎。
“见鬼。”跟着进来的贝克今晚第三次脱口而出这个词，“你这是喝了一点吗？你果然是用伏特加来冲了个澡吧？”
船舱内充满了烈酒刺鼻的味道，随处可见倒空印有“vodka”的酒瓶，驾驶室的船舵和机台上也湿漉漉如同被酒冲刷了一遍，角落里几箱明显是用来装酒的木箱翻倒在地，成堆的空酒瓶有的还在滴落酒液仿佛在抱怨一场通宵达旦的派对，两人踩在地板上的靴子都能溅起水花。
顾晨似乎有点困倦地瘫坐在门旁的一个黑箱子上：“我有点晕了，亲爱的贝克，我相信你会愿意打电话让我家里人来帮我抬行李的，我从南边带了不少纪念品回来。”
贝克无奈地叉着腰望着男人旁边乱糟糟堆着的一堆行李，“好吧，我回灯塔去打电话，你在这里等着，叫你妻子带人来接你，但是你喝得这么醉，回去免不了要吵架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阵鼾声。
“砰！”
“你疯了，轻点！”
“你个混蛋又喝这么多，还敢开船回来？！”
“碰！”
“别砸那个，很贵的！”
“让你喝点驴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
站在码头上，贝克和一个年龄与顾晨差不多大但是偏矮胖一些的男子打着招呼：“大厨师辛苦你们来接老板回去了，他这次又喝多了。”
被称作“大厨师”的男子穿着左胸印着缩写是“osr”的厚大衣，搓了搓手驱散寒意：“叫我顾洪就好了，应该是我们感谢贝克先生你，我的嫂子听说他喝多了，抄起菜刀就要来剁我是说马上就开车来接他，这些天一直没有消息，便携式电话也打不通，确实很担心。”
“结果你们老板虽然回来了，但是醉成这样，担心变成后怕的周小姐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刚看到自家的船，她就把你拨开跳进去了，我怀疑咱们再不劝劝明天我得买束花去医院看顾先生了。”
对此屡见不鲜的贝克还是决定捞老友一把，朝船舱喊道：“嘿！周小姐够了够了，赶紧回去吧外面怪冷的，把顾老板带回去，我还要回灯塔值班呢！”
半晌后，船舱里争吵和酒瓶碎裂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一张可称十分漂亮，年纪约莫二十七八的黑发女人从驾驶室旁的窗户探出脑袋，精致的眉宇间还含着薄怒的煞气：“老弟进来帮忙搬东西！”
“是！”听到这话的大厨师顿时缩了缩脖子跳上木板钻进船舱开始搬东西。
“小心点，地上碎了这么多酒瓶别扎伤脚。你说什么，怪我？要不是你这死鬼喝得跟猪一样，我们已经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了！”
“好好好，我的错，别砸了，怪我怪我，哎呦，别揪耳朵！”
船舱里又传来了夹杂着中英文的吵架声，或者说是呵斥声和求饶声。面色古怪好像在憋笑的顾洪探出身来拖着快有他半个人大的袋子往船舷边上拖，贝克挽起袖子帮着接过袋子丢进一旁的皮卡货箱里。
“这次去赫尔又带回了什么，食材还是香料？”贝克盯着编织袋上印着他看不懂的中文方块字问道。
“这个叫香料，”顾洪又拖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编织袋，“车上这袋翻译成英文是五种香料的意思，这袋是红色辣椒，都是我们店里招牌菜必不可少的调味料。”
“这三箱是酱油，有专门做菜的，调色的，还有贝克你最喜欢的蒸鱼专用的。”
“这一大袋是冰糖，奥，不是小孩子们喜欢吃的那种糖，这是烧中国菜用的。”
“这叫决明子，是做卤菜用的，还是中药呢，说可以治疗高血压和高血脂，但是这个在我们这几乎买不到，只能偶尔去赫尔或者伦敦进货”
贝克听闻摸了摸自己日渐滚圆的肚子想起上个月医生叮嘱少喝酒防止引发高血压的建议，似乎在打主意是否要和老友要一点些回去泡茶喝。
“啊，这个重的我来抬就好了。”钻出来的顾晨抱着一个分量看上去不轻的黑箱子，谢绝了要过来接手的兄弟，一脚高一脚低地往皮卡那边走。
“别管他。”顺手锁了船舱门的周姓老板娘叫住了顾洪，“老弟你去看看缆绳绑紧了没，这几天天气邪乎，风有点大得不寻常。”
“呕”把最后一个箱子装上皮卡车拉上雨布，顾晨终于忍住趴到码头边吐了出来，还伸手挡住了要来帮他拍背的贝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老板娘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丈夫，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愁容，但是在旁人面前，她仍然保持一副得体的礼仪朝灯塔守夜人微微躬身，一口流利的英文道谢道：
“实在不好意思，贝克先生，这么晚了还麻烦您通知我来接这个让人不省心的丈夫，十分感激，天知道他喝这么多的酒还开船回来，要不是您用塔灯指引他把船开回来，我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贝克赶紧摇手：“客气了，周小姐，这是我的职责，何况顾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和我妻子经常到你们店里吃饭，就不要和我这么见外了。”
“我中文名叫周瑕，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爱丽丝。”名叫周瑕的老板娘又瞅了眼用手帕擦嘴的丈夫，“不见外的话，这周末我希望邀请你和你的妻子来我们店里做客，之前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结交，这次的邀请不仅是感谢贝克先生今晚的帮助，同时在我们中国邀请朋友到自己家吃饭是关系友好的证明，请务必不要推辞。”
“那一定会是个令人愉快的周末！”贝克一边把顾晨扶进副驾驶关上门，一边朝周瑕摆了摆手，“那你们回去吧，我还得回去写工作日志，登记每一艘回港的船也是我的职责。”
周瑕一边发动皮卡朝贝克颔首致意，望着后座搁着玻璃朝自己告别的顾洪，贝克也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听说要下雪，晚上路滑，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回答他的是皮卡引擎在夜风中的充满动力的咆哮，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尾灯，贝克忽然感到脖子里突生一股凉意，伸手一摸看到粘在指尖的是半融化成水的雪花。
“这鬼天气，说下雪就下雪。” 望了望夹杂着初冬雪粒开始新一轮冲击堤坝的漆黑海浪，贝克拉开袖子看了看手表，“这个冬天，想必也很冷吧。”
依旧扫射着海面指引方向的灯塔恰好转过方向，明亮的灯柱斜斜地笼在守夜人身上，映照着袖口露出的腕表熠熠生辉，表盘上似乎有一枚造型奇特的纹章若隐若现，仔细看上去好像是一棵银色的树，一半枯萎一半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