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嘉禾日记十二
我的故乡,落满尘埃。西北风起,扬起漫天黄沙,拍在脸上,吹进眼睛,一股干枯呛人的土味儿,这就是她的味道,有别于其他任何的地方。我的奶奶,永远都在那棵高大粗壮的老榆树下,拄着她的拐杖,瘦瘦地立着。那只老猫,百无聊赖地围着她转悠,一会儿停下来瘫在地上,懒懒地舔她自己的毛,尾巴舒展开来。可惜,风起的时候,黄沙迷蒙了我的双眼,让我再也看不清她们。
这个夏天,我和奶奶经历了相似的失去。我失去了老榆树,奶奶失去了她的猫。我们的村庄已残缺不堪。
老榆树
老榆树是爸爸十几岁的时候亲手种的,到如今,已经过了四十多年,将近半个世纪了。老榆树在我的记忆中,一开始就已经是老榆树了。仿佛她一直就是那副亭亭如盖,清凉沉默的样子。儿时的我,几乎每顿午饭都是和爸爸一起蹲在那棵老榆树下吃完的。风从树枝间吹来,带来沁人的凉意,挡住尘土和黄沙。我和爸爸蹲在树下,爸爸抱着大碗,我抱着小碗,父子俩一同把目光抛进遥远连绵的深邃南山。老榆树长得笔直,树干在我上了高中之后才能勉强抱的过来。她的树冠宽大,覆盖了约有五十平方米的荫凉。奶奶总是坐在那荫凉中等我放学回来。隔着好几条巷子,也能看到她翠绿的树冠。我总是对同学说,看见那棵超级高超级大的老榆树了吗?我家就住在那棵树下面。在我的心里,深怀对她的敬意与自豪。
春天,燕子飞来飞去地在她的树枝间衔泥筑巢,也会有啄木鸟“笃笃笃”地检查她的树干,寻找害虫的藏身之地。秋蝉总是躲在她的叶间呼号,死后尸体再掉入她脚下的土地里。冬天,她像一个比奶奶还瘦的老人,伸出她苍老的虬枝向天空索取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夏季的暴雨过后,她的很多树枝树叶会被打落在地上,一副残败的景象。但她干枯的树干那时候却吸饱了水,简直能听到雨水在她的树干中流淌的哗哗声。我总是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她老迈粗糙的树皮上,虔诚地深深许愿,我相信她听得到我的心声。她蕴含某种无法解释无比清凉的神性。或许,她就是一个老树神呐。
可是,就在几个月前,叔叔为了给他的汽车搭一个挡雨的棚屋,竟然将我的老榆树连根刨起了……
我的老榆树,我的老神仙,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荫庇着我们,护佑着我们——我,爸爸,奶奶,爷爷,叔叔一家,我们这条巷子里的人们,甚至,我的整个村庄,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许,他们都觉得无所谓,但对我而言,老榆树意义非凡。她不仅是一棵树,更是我的亲人,代表我的家,是我的故乡的象征。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能靠着她直入云霄的秀美的树冠再次回到路上。当我漂泊得很远很远,我总是知道,我的根就在老榆树的脚下,在那片土地上扎得很深很深。当我抬头看天空时,永远是老榆树的翠绿树枝搅碎的一块块蔚蓝,这使我感到安心。每次,我的目光撞上她时,她把她的倩影投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心,总是会因她的美而微微颤动,无一次例外。那次我回家,当看到空空如也的巷子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看到那样的美丽了。我知道,就像几年前我失去爷爷一样,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他们只给我留下了老榆树被肢解的尸体——树根、树墩、树干、树枝。翠绿秀美的树冠不见了,再也没有鸟巢,再也没有啄木鸟和秋蝉。当秋天到来,她的棕色树种和残缺的落叶再也不会飘落在我的头顶,那曾是她最温柔的抚摸,那时我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她的微笑,以及被她藏在身后若隐若现的蓝天。再也没有我的老神仙了。我所有实际的、可笑荒唐的愿望、理想,我所有自童年时的秘密,我所有的成长中的记忆,甚至连同我自己都遗忘的那些琐碎日常,都被我用一种看不见、听不到、无可解释、无需理解的奇异方式诉说给了老榆树,她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条叶脉、每一丝纤维都是我灵魂的碎片。但她被砍倒了。他们残忍地连她的根也不愿保留!我的老神仙——那个对我了如指掌,等待着我、守护着我的老神仙,也永远地消失了。
童年的我,曾拥有过一棵树,可长大的我有什么呢?
猫
我失去了老榆树,奶奶失去了她的猫。一只浅黄,另一只是黑白黄相间的狸猫。某天,它们突然就消失了。消失的它们倒是频繁地回到奶奶的梦中。一连三天,睡醒后的奶奶总是对我说,又梦到它们了。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看着她每天扯着嗓子、拄着拐杖呼唤她的小猫回来吃饭,到头来猫碗里的饭却干成了锅巴。除此之外,奶奶还每天胡思乱想那两只猫如今的下场,例如被人抓了或误吃了老鼠药暴毙荒野之类。奶奶远眺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和思念。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我无法说清奶奶养过多少只猫,但是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奶奶抱来一只黑白黄相间的小狸猫,那是我记忆中奶奶最早养的猫,她也是与我感情最深的一只猫。我与她一同长大。她被抱来的时候刚出生不久,毛才刚长齐,我也才出生没几年,个头还不及窗台高。她给我的见面礼是我脸上一道长长的抓痕,她年幼无害的琥珀般的双眼深深欺骗了我,掩盖了她的利爪。但是很快,她就眷恋上了我的怀抱,我也依恋上了她的温暖。冬日的阳光与她的毛色很相配,尘埃宁静地漂浮在光线中,我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长久地听她发出的均匀深沉的咕噜声,她的皮毛散发着好看的光泽。那一定是我第一次领悟到宁静的珍贵之处。她被养得与人亲近,信任人类,但她最依恋的主人还是奶奶。奶奶在院子里走时,她总是前前后后地跟着,寸步不离。奶奶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她就从一段院墙跳到另一段院墙,她对奶奶的行程了如指掌,往往先于奶奶到达终点。好几次我天黑后放学回家,巷子里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只要看到地上有两只亮亮的眼睛,我就会叫一声“奶奶”,因为那一定是猫陪着奶奶在等我回家,从未有差。她跟了奶奶十多年,在猫族中算是长寿的了。我渐渐长大,她渐渐老去,毛发开始脱落,失去光泽,体型也渐渐变得瘦弱。直到有一天,在外上学的我在与爸爸打电话时得知了她的死讯,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这只老猫是奶奶丢失的那两只小猫的外婆。三代猫,三代人,有时候我感到一种深重的福缘。老猫的下一代,不比老猫养得熟,也是半途跑掉了,丢下两只毛还没长全的小猫在邻居家废弃的房顶上。奶奶天天给它俩送饭,后来渐渐地养熟了一点,它们开始会回到奶奶家吃饭。我回到家时看到奶奶坐在台阶上乘凉,两只小猫在台阶下的葡萄架上爬来爬去地玩耍,发出并不讨人厌的噪声。它们还不到一岁,是小猫最活泼贪玩,惹人怜爱的年纪。
两只小猫跑掉后,奶奶总是念叨,说自己之前的老猫养那么久,中间也有好几天跑掉,大猫呢,也是跑掉了,可都没有这两只小猫跑掉后这么想它们。我想大概是因为奶奶老了。养前两代猫时,奶奶头发还黑着,如今,头发不仅花白了,还掉了很多。那时候,奶奶儿孙绕膝,天天热热闹闹的,现在,孙子孙女们都离家在外上学工作,每年只能回家一两趟,这两只小猫,几乎是奶奶年老时光中唯一的陪伴与慰藉。这么一想,才发现我们这些晚辈太不孝了。我又想起回家时看到的那一幕,我几乎不敢再想,没了那两只小猫的奶奶该是多么孤独。那种孤独是冰冷锋利的,比深秋的风更煞人。
我不愿看到这些。我不愿看到家门口空荡荡的天空,我不愿看到猫碗里发霉的食物,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对劲。我最不愿看到的是奶奶孤零零落单的身影,爷爷没了,老榆树没了,猫也没了,只有奶奶的村庄是多么残缺不堪。这残缺多么刺痛我。
每个有故乡的、曾有过故乡的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丢失了她。一只猫又一只猫,一棵树又一棵树,一个人又一个人。如果你不够敏感,难以察觉,你的故乡便以此方式渐渐离你而去,很多人甚至察觉不到是什么离他而去,甚至察觉不到有事物正离他而去,他们不会感到悲伤。他们手中所拥有的看起来是那么多,那么繁华、绚烂。就好像他们拥有霓虹灯,所以看不到古老的星星,他们拥有霓虹灯,所以他们无所谓那些星星。当星星在霓虹之外一颗又一颗地熄灭,消失,离我们而去,谁会为此感到悲伤?
时光将一切带离我。时光将一切我依赖的、深爱的,将一切朴素却厚重的、满怀着情意的带离我。我伸出手去抓,可在空荡荡的时间中我又能抓得住什么呢?我是最无能为力的。最终,它甚至会将我自己也带离。
那么,谁会为此感到悲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