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嘉禾日记十一

    回忆是一个牢笼，当下是不真实的梦境，从来就没有未来。

    ——题记

    2019年，建国七十周年，还有不到一年伟大祖国就要实现她的第一个百年目标，中华儿女们就要肩并肩、手挽手地迈入全方位的小康社会之际，这年夏天，小六失恋了。

    电视啊、媒体啊，无论是图像还是声音，都带上了浓烈的英雄主义色彩。小六却发现，路上的行人们倒是没有多么激动，哪怕他们时时刻刻低头关注着手机上的最新动态，他们也是这伟大节点之中的一批病人。小六回到宿舍，撕开泡面杯，加上热水，把泡面拍档掰断了丢进碗里，盖上盖子，提起一本厚书压上去，边等边看《名侦探柯南》。

    就在几天前，忘记是周几了，那天晚上小六郑重地把两罐崂山啤酒放在她面前的课桌上，深深地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把手放到易拉罐顶的拉环上。

    她终于要到了那个人的手机号，几经辗转。她问遍了qq微信上每一个老同学，很艰难地开口，却是直奔主题：“你和加里还有联系吗？”看到这几个字被打出来发送出去，小六涨红了脸。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同学会怎么想她？是嘲笑，还是默默地在荧屏背后看着好戏有在心里说一句“活该，不作不死”的吗？

    不管怎样，她最终还是要到了加里的号码，一个归属地隔了几千公里的陌生号码。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号码添加到手机通讯录中，生怕按错一个键把号码录错了，更怕手一滑电话就轻而易举、毫无防备地拨通。她会疯掉的。

    买来啤酒装在身侧的挎包里一颠一颠地往教室走时，小六的心也一颠一颠的。她早已紧张地大脑有些混乱了。在一片混乱中她还在顽强地思考，“没想到还能要到你的号码，我们还没远到使我找不到你的那种程度。真好。”人行道旁橘黄的灯光和阴暗的树影交错混杂，斑斓夜色也一颠一颠地。抬头，无星，不算浓重的乌云沉默着。

    教室空无一人，拉环“嘭”的一下被拉开，响起一拳闷闷的回声，泡沫猛地喷出，溅了小六一脸。她用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个圈，舔了舔嘴角。啤酒花的香气漫开来。

    小六知道自己的酒量，两罐啤酒下肚差不多就晕起来了，胆子也能壮起来。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理智妨碍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心意。酒壮怂人胆，好东西。但没想到过于难喝了，马尿似的。

    电话响了三次才通。这期间小六的思绪如野蜂飞舞。接通电话的一刹那，全世界都静止了，纷乱的思绪顿时缩成一个坚硬的核。对方没有说话，也可能是小六没听到。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加里？”声音有如低音贝斯。电话那边有个声音问道：“你是谁？”就像很多年前记忆里的那个声音穿越几百光年携带着沿途的宇宙尘埃再次响起在她的耳畔。

    “是我。小六。”短暂的沉默。

    “哦。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问的呗。到处去问。”

    “哦。”又是沉默。

    “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小六想了想，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小六的心又一颠一颠的。沉默。

    “哦…嗨，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没什么话题…也没这个必要。”

    小六愣了一下，表情僵硬起来。

    “为什么？”声音也僵硬了。

    “‘为什么？’我也有很多以前的朋友，像欢子他们，不比跟你关系好？但我跟他们也不会经常打电话的。”

    “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

    “真的没有必要。这么远的距离，况且，我还有事情。”

    小六吞了一下口水，想把嗓子里那块硬硬的东西咽下去，但是没用。

    “好。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诚实回答我。”

    “……”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并没有，只是没有感觉。”

    “……”

    “没有任何感觉，你懂吗？”

    “……好。我懂了。…谢谢你啊。那祝你工作顺利。……那就这样吧。”

    “嘟——嘟——嘟——”他挂断了电话。

    留下呆坐的小六。

    小六的心变得很重很重，像要带着她压穿脚下的层层楼板，重重地砸穿地基，砸进湿冷的地壳之中去。她真是没出息，没出息地眼泪决了堤。很久，她没有因为悲伤大哭了。虽说酒壮怂人胆，但她真正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像“我想你”啊“我喜欢你”之类的她的心里话，她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加里的每一句话都在剥夺她的机会。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却清清楚楚地得知了答案。

    ……

    起初的时候，小六和加里不是这样的。那些老同学们都知道的。那是比08年奥运会还要早的事情。说起来是久远的，可是从那么久远的时间里走来的人们并不这样觉得，像小六就觉得不过是一晃神的事，仿佛她是故事中上山砍柴的王质。

    在小六上山砍柴之前，小六和加里这两个名字不是一上一下地排列，就是一左一右地排列，无论在老师嘴里，还是成绩单上，亦或是小六和加里的脑中。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该在一起的，而且就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小六和加里喜欢待在一起。每天早读的时候，坐在前桌的小六会拿着她的《唐诗三百首》转过身来，把它放在加里的桌上，占去一半的地方，另一半是留给加里的，他们翻到书的目录，看着唐诗的题目从头背到尾，再从尾背到头。

    小六和加里参加了学校的绘画课外班，每天放学后他们就去画画，趴在那张很大很大的桌子上，边画边热火朝天地谈论那些神奇的外星人事件，他们正是对世间一切事物都好奇的年纪。画室里有其他人，还是孩子的他们旁若无人。画到天黑下来，小六总是对加里说“送送我吧”，加里便和她并肩走过那条路灯坏掉的长街，再一个人走路回家。

    久而久之，小六和加里养成了某种默契，他们经常从脑海里蹦出很多相同的，却离奇古怪的想法。上课时，他们会异口同声地问出同一个问题，有时候又会同时做出一道针对小学生的奥数题，而后他们相视，会心一笑。日子并不总是无忧无虑，有时候，看到别的女孩子和加里坐了同桌，小六就开心不起来了。但加里去找小六玩的时候，给小六带一根冰棒，小六的好心情就会随着奶油甜滋滋地流淌进心里去。

    那时候，小六不知道自己喜欢加里，加里也不清楚自己喜欢小六。

    小六现在还记得那个胖胖的女生，讲话大声，笑声更是能响彻小小的校园，但或许她的心思却比谁都细腻，眼睛也更犀利。是她传的谣言。“加里喜欢小六”，小六的头“嗡”的一声，脸也涨得通红。不可以，她想，不可以这样，不是这样的。她跑到讲台上，全班都安静了，加里坐在人群中间，眼睛清澈，看着她。“我讨厌你！”小六很大声地对加里宣布。我讨厌你。小六不知道加里当时是怎么想的，但之后小六人生的日日夜夜这句话都响在她的心里，变成了自己的心对着自己的喊话。那么肯定，那么嘹亮，那么认真。“我讨厌你”。

    后来怎样了呢，小六和加里再没有讲过一句话，他们变成了陌生人。同学们都以为他们不喜欢对方，当初传的“加里喜欢小六”的谣言如小六所愿，停止了扩散。很快，同学们甚至都忘记了这个谣言曾经的存在，好像小六和加里这两个名字本来就该互不相干，而且永永远远地不相干。只是小六却一直记得，这六个字像是用烧红的铁块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上，坚不可摧，历久弥新。

    后来，北京奥运会开幕了，大脚印在天空中走呀走呀，走过了那个夏天，小六升了初中。

    逐渐长大的小六再没有喜欢过一个男孩，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自己曾怎样践踏过一个男孩的尊严与爱。她怀抱一丝希望和深深的自责一路行走，它们几乎压弯了她的背。加里的身影和眼睛总是反反复复，从不停歇地出现在她此后的梦境中，越久越频繁，越久越清晰。她日日扪心自问，积攒勇气，或许这个过程太长了吧……

    电话里加里的声音是那么冷漠，除去记忆中的那一丁点熟悉感，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不存一丝善意，不带一点感情，字字句句都是拒绝。他好像从来不认识她，更没有一刹那曾爱过她。那些随时间远去的，好像都是别人的故事，不，更有可能的，加里失去了他们之间的记忆。

    小六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挂掉电话的瞬间“嘭”地碎了，在她空荡荡的心房壁上撞击，撞出一拳回响，又荡开，荡开。那东西变得很轻，却难以消散。

    他打乱了她的计划。一直以来，在小六的心中，关于加里的那一块记忆坚固而晶莹，被深深掩埋，却指引着小六的心。小六总是觉得自己至少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还有一丝希望之光，那便是幸福的。未来，小六想去加里在的那个遥远的城市。要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要去找他，终有一日，要站到他面前，真实可触。但小六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她心里的加里，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那只是一个幻影，是她臆想出来用以抚慰自己心灵的产物。她真是一个意淫高手，到头来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却也只是感动了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在等她，从遥远的过去直到如今。倒是她自己，在这段长久的时间中上了岸，虚无地等待，等来的只是虚无。她真想像鸵鸟一样把头深深插进沙子里冷静一下，她觉得自己太可悲，太愚蠢了。

    那个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模糊，有些恍然。小六的心情一定就像王质当时看自己烂掉的斧头和柴火的心情。不过是上山砍了个柴啊，沧海何以就变了桑田？好像一切都有些错位了。小六的心无法确切地与这个现实的世界连接。遍体鳞伤。当晚小六躺在宿舍床上，坠入梦乡的一刹，她忽然有一个想法：自己从明天起，似乎可以成为更好的人。

    已经有很久，小六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重了。她也在不停地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为自己制造虚无缥缈的幻想。某些东西，停留在那个时候，她大声说出“我讨厌你”的时候，再也没有前进过，没有成长过。那或许是她爱别人的能力，是她勇敢承认自己心意的珍贵的能力。小六觉得整个她一手策划的失败的“告白与挽回计划”中，还是有一点值得高兴的。她最终还是听到了加里的声音，在未接通的前两个电话之后，长大后的加里的声音。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两个，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播，在遥远，黑暗的信道中相遇，别无旁人。真正的，短暂的，难得的只属于他们的一小段时间。这一生都难以得到的，是小六自己争取来的。加里的语气冷漠，事后想起，小六竟感到一丝亲切。那毕竟是她一直深藏心中的少年，那一句“加里喜欢小六”应该变成了“小六喜欢加里”，印记很深很深，难以去除。这遗憾似乎已经有了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小六知道自己不会再寻找加里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会爱加里多久。会直到她老去吗？不能确定。但她知道，就像那天晚上入睡之前神启一般闪过的念头，她一定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的，而非停滞不前，她会成长，变得很好很好。

    小六出门的时候，一阵凉爽的风拥抱了她，夹杂季节绝妙的味道。阳光与树木的阴影在街上交错摇曳着，像一张华丽的地毯。小六的鞋子踩在几片落叶上的时候，她想到，这个秋天的到来以及这个夏天的逝去，一定就发生在那个夜晚。是的，那个晚上，一夜之间，万事万物都生长了，万事万物，都前进了一大步。

    the end

    后记：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朋友d 作为对他，对过往的告别。如果他能看到，希望他知道，感谢他的出现以及存在，我非常愧疚并将持续深爱他，为他祈祷。我祝愿他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