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拜师一
第一次,嘉禾因为想要抄小路因此迟到了,第二次,他吸取教训走了大路,却还是没能在日出之前到达山上。到的时候师父仍像上次一样悠然地吃早饭了。直到第三次,嘉禾又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终于赶在天光大亮之前抵达了山顶。师父正站在山门前,日出的光辉照在他的银丝般的头发和胡须上,他老人家整个人好像在发光。嘉禾气喘吁吁地上山,看到这一幅景象,差点就要哭出来。他的全身的衣服被晨露和汗水湿透,由于跑步上山所以还在弯着腰喘气。师父只是看他一眼,向他微微点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嘉禾知道那便是肯定了,师父随之转身向后山走去。嘉禾急忙跟上前。
之前来山上嘉禾只是在师父的院子里面活动,只知道师父的院子很大,有好几重院落,像极了一个寺院,但事实上它又不是。他没发现原来后山更大。师父顺着一条藏在山林中的不易察觉的小路走着,嘉禾跟在后面。那条路上一步一个地铺了青石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发现,这条路大概有几百米长,弯弯曲曲,左拐右拐。最终,师父行至一间小屋前,小屋四周被密不透风的树林包围,前面有一处空地,空地上立着几个高桩和几个矮桩。那一间小屋用老旧的木头建成,看起来比前面的院落要老上一百年,斜斜的屋顶上面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一排排瓦片黑得发亮,房檐挑出来一米多深,在阳光下形成厚重的阴影。檐下有燕子窝,剪刀尾的黒燕正忙着进出。这房子样式古朴庄重,没有挂任何牌匾,也没贴任何对联,实在是看不出它的用途。正当嘉禾出神地思索这小屋的用途时,听到师父喊了一声“嘉禾”,他老人家正径直向门口走去,嘉禾跟上去。
师父打开锁,锁上面厚厚的尘土弄脏了他的手,嘉禾看向师父的面容,师父一点都不在意。他老人家连着推了好几下门都没能打开,嘉禾赶忙上前帮忙。几下之后,门“嘭”地一声被打开了,阳光下浓雾般的灰尘猛地扬起,迷了嘉禾的眼睛,他赶忙低头去揉。师父跟嘉禾都被这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正当嘉禾一边咳嗽一边揉一只眼睛的时候,他的另一只眼睛看见师父径直向屋里走去,走过的地面上,显露出清晰的脚印,那尘土不知道积了多少个年头。师父的白衫下摆已经被走路扬起的尘土弄脏,嘉禾站在门口,一时还无法看清屋内的景象。目光迷蒙中,他低头看见师父的布鞋一步步向里走去,他这时才猛然想起,师父往日都身穿朴素的布衣,今日却有些反常地着了一身雪白上山,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在心里纳闷着,难道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嘉禾的眼睛终于变得清明,也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看见屋里四下的窗都从里面被木板钉死了。眼前摆着一个长长的高桌,桌上层层有序地摆满了木质的牌位,像是那种村子里灵堂或者祠堂里面供奉的牌位似的。嘉禾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寒意。陈年的灰尘附着在在那些数不清的木牌位上,已看不清木牌上的字。嘉禾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不敢再向前,生怕自己无礼冲撞或者冒犯。他在想,这些是何人的牌位,怎么会供奉这么多,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这些却是他见过最多的牌位。师父已经站在长桌前,身后一串清晰的脚印,他老人家面向长桌,背光而立,抬头望着层层的木牌,默然不语。嘉禾感到空气中的灰尘重重压下来,压在他头顶。少顷,师父终于开口了。
“孩子,你看见的这些牌位总共有一百五十六个,这些就是我师门中祖祖辈辈猎狼的师宗师祖,我的至圣先师,我的师兄师弟,弟子同僚们。”
“你可能想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你爹娘和你金叔的牌位。我可以告诉你,原来是有的,这牌位不仅供奉死去的师门先人,只要是如我猎狼师门一日,这里就有他的位置。但是自从他们几人放弃猎狼,回归他们向往的安定的家庭生活之后,这个猎狼人祠堂中就不再有他们的位置。当然了,也就没有我这个没用师父的位置了。可能你不知道,我这几个弟子是被我逐出师门的。”
“原本为生活和家庭而放弃猎狼是不会被逐出师门,撤掉牌位的。但是偏偏那姓金的小子,是对狼人动了感情,这可是师门大忌啊!真是不肖弟子!你爹娘离开既是为你,也是为他,为他们这个最好的亲如兄长的师兄。最无能最失败的师父便是我了,教过的十多个弟子中,哪一个不是猎狼好手?偏偏出了这么一个孽障。当时,师门中的先师们将我叫去问罪,我如何有颜面跟他们狡辩?于是我奉师门之命将他们一并逐出了师门,自从他们三人离开,我就再没有打开过这间祠堂的门。”
气氛有些凝重,嘉禾不敢讲话,只乖乖站在那里安静听着师父的话,这其中有一些他已经从爹娘那里听来,但他仍对那段十几年前的风云岁月感到陌生。他偷偷抬眼望向师父的背影,那年老而挺拔的脊背正规律地上下起伏着,表示师父此时的情绪正处于激动中。
“自你爹娘走后,老夫再没有收过徒弟。这不是师门不幸,而是老夫的罪过与无能。也是从那之后,我再没资格祭拜和供奉我的师门列位。我对他们的每一叩首都会玷污他们的毕生奋斗和流过的鲜血。也是从那时,我撤下了我们师徒四人的牌位,祠堂的师门牌位中再也没有我几人的位置。”
“今日我欲收你为徒,这已不是猎狼人弟子,目的和本质已改变,是为了救一个狼人而非猎狼。此徒非彼徒。但实际上老夫教你的东西和十几年前教你爹娘他们的东西大差不差,因为都是与狼人打交道,与狼人作战以保护狼人,其中加入一些额外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而拜师此事不可似是而非,老夫不能不明不白就做了你师父,虽然你一直称呼老夫为师,但事实上我们还不是师徒。今日为行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拜师礼,时隔十五年老夫再开祠堂,一是向师门列位告罪,做一个背离师门的了断,二是为嘉禾你,老夫有必要让你看清楚此后我们师徒关系的形成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我们是在一个怎样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明天与未来。”
“说起来,老夫其他的师兄弟和弟子们,他们仍然在别处体面从事着猎狼的营生。像我这样不称职的师父,自从你爹娘他们离开,我这山就谢绝师门中任何人的来访了。逐渐也就不与我猎狼的师门同僚来往。故而过上了这种类似隐居的生活。老夫从十五年前开始从事耕种至今,没再拿起猎狼技艺一下,如今也算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了。这一耕就是十五年。今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重操旧业,了结了过往,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罢。”
说完师父退至地上覆满灰尘的软垫前,白袍一扬,双膝跪下,额头叩于地面,足足九声长长的叩音,回荡在祠堂中。嘉禾立于门口,岿然不动,定定注视眼前的一切,试图将这个场景印入脑海。师父的声音响起,“列位先师先圣,师兄弟在上,林白不才,十五年前教出叛师门者,今日又决定自行背离师门。我林白平生所做,皆认定之事,一旦认定,后果自负,绝不反悔。今我决定背离师门猎狼宗旨,不再遇狼必猎,我有一徒,其女是为狼人之后,十五年前我将其逐出师门,今我欲护此女周全,故而自行退出师门,弟子不肖,十五年前即背离一次,今日便是彻底的了断。弟子年事已近六十,于今日叩别师门,今后所作所为皆与师门无关,也绝不再自称猎狼人,不再踏入师门一步。只是所学师门技能,是为我傍身之物,恕我不能将其归还师门,今后还欲用其行走世间江湖。弟子不肖,愿受先师先圣一切惩戒,恳请惩罚全然落于我肩头,责任也全然落于我身上。泫然泣涕,再次拜别师祖,绝不悔过劳累师门。”
说完师父起身上前将长桌上垫着的软布往地上一拉,祠堂中响起噼里啪啦如炸雷般的声响,上百个木牌位纷纷落地,灰尘如炸药的烟雾般腾空而起,迷蒙了嘉禾的眼睛和师父的头发,师父的长须和白袍在这尘土的风暴中飞舞,嘉禾渐渐看不清老师父的身影了。
那天,上百个木牌位全进了铁皮桶,用火点着,黑色的浓烟升上天空,远远望去,像是山顶的山庄里起了火,火焰染红了大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