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试炼一
周六，嘉禾如约上山。他对阿金撒谎说去外婆家。天还黑着，他就起床准备动身了。他没有忘了老师父说的：对于人性的试炼体现在生活中时时刻刻，这其实就是一场严格的修行。只要他在生活中对自己提出高要求并努力做到，他体内的身为人的力量就能得到提升。这种提升潜移默化，平日里难以察觉，说不定在日积月累的什么时候，就能一下子发现自己的变化。如果说这是一场修行，那么修行准则就由老师父来决定。在嘉禾看来，有的要求难免有些奇奇怪怪。
上次师父说过了，以后上山时，不能让爹送，必须由嘉禾自己徒步上山。他还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在日出之前到达。嘉禾起床时天黑得不见十指，繁星满天，不见月影。怕吵醒爹娘，嘉禾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洗漱。冷水一浇脸，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天太黑了，嘉禾没看表，他能肯定的是，出门的时候一定还不到四点。
娘做的两个煮鸡蛋揣在兜里，嘉禾一身轻装出门。披星戴月地，向老师父所在的那座山的方向进发。
听得大门轻碰的声音，嘉禾娘在黑暗中开口。“他爹，这样真的值得吗？再说了，又一定可行吗？”嘉禾爹的声音随后响起，“要相信师父。那两个孩子，有他们各自要吃的苦和要面对的挑战。马上过个两年，他们就成年了，做父母的，适当的时候，咱们也要学会放手。”“他爹，我是心疼咱儿子呀！”“我知道，但咱不能陪孩子一辈子，他总要长大，咱们也总会离开。放心吧，师父会尽他最大的努力让那俩个孩子好好的。”然后，黑暗恢复沉默，嘉禾娘找到嘉禾爹的手，轻而稳地握住，嘉禾爹回握他妻子的手，温柔，并且可靠地。在嘉禾爹手心传来的暖意里，嘉禾娘这才略微安心地睡去。
老师父所在的那座山在村子南边，走出村子就能看到。那座山郁郁葱葱，被浓密的山林覆盖，看不到山顶的房子。在星空下，那座山像一个侧卧着沉睡的巨兽，仔细看时，似乎能望见那巨兽因呼吸而起伏的脊背，似乎能听到它深重的喘息。嘉禾就靠着上次留在脑海中的路线，和爹在前一晚告诉自己的一些辨路方法，以及远处大山的方向， 揣着怀里的俩鸡蛋，伴着星光义无反顾地向前去。
一路上，嘉禾不敢停歇，为了尽快赶到山上，在一条通往侧边的大路和直通向山的方向的小路的选择中，他没有走那天爹骑车带他走的大路，而是直接朝着山的方向，沿着小路，想要走直线过去。但是他不知道，野外徒步有一个原则——宁走大路，不走小路。
他以为最近的道路，恰恰是最难走的一条路。他从田野里穿过去的时候，一切都还很明朗，很开阔，洒满星星的天空就像洒满糖霜的蛋糕，就在他的头顶展开，他不时沿着田野里歪歪扭扭的小路随之拐弯。但当嘉禾眼前出现一片森林，那座山被挡住的时候他慌了。那座山的方向在北边，因此他一直努力地分辨北极星的方向。那座森林里面的杂草很多很乱，走着走着，羊肠小道被他不认识的草掩埋起来。那草有嘉禾腰那么高，地形也不再平坦。嘉禾找来一根木棍握在手里，一边走一边拨开面前的草。小路已经消失，嘉禾脑海里唯一清楚的就是向着北方。北方，师父的山的方向，也是北极星的方向。
夜路有时难以辨清，嘉禾恨自己没带个手电筒，这下他可是涨经验了。棍子拨开前面的草，一方面是为了找路，另一方面为了以防草里藏着蛇。嘉禾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借着微弱星光赶路，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除了一个声音，“向前！向前！”那声音驱动着他，使他无暇顾及旁边森林里传来的不知名动物异样的叫声，那一团团藏在树林中的浓到散不开的黑暗，以及，某种来自未知的恐惧，他已将这些纷纷抛诸脑后，置之不理。那座山在嘉禾脑海中存在，呼唤着他，鼓舞着他，使他除了前进，无所在意。
他一直朝向北极星的方向前进，从全然的黑夜走至天光微亮，山的轮廓久久没有出现，眼前只有好像永远都走不出的坎坷的草丛，甚至无路，嘉禾只能朝着北方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森林里开路，开出一条无人走过的向着北方的路。嘉禾一度觉得自己迷路了，慌张和恐惧此时迟迟涌上心头。他想停下来，坐在原地，等着天亮，等着天亮之后迟早回来寻他的父亲，或者师父。但他想着，走一会吧，再走一会试试，走一步吧，再走一步试试。他想着试一试说不定会有出路。
直到转过一个弯之后，森林去到他身后，眼前一大片开阔的田地。那座让嘉禾心心念念的山就在田地那边，静静蹲坐。
嘉禾一只脚踩进田里时，发现泥泞的土地一直没到他的膝盖。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那座山进发。这时心里的一块石头已落了地，嘉禾感到不易且安心。还好他走出来了。走了二十多来步，疲惫和饥饿这时像暴风一样朝他袭来，已顾不得那么多，嘉禾一屁股蹲坐在泥地上，他的小腿已经深深陷进泥泞中。
天光已更亮，东方的鱼肚白漂浮半边天空，日出已经笼罩了大地。师父的要求是达不到了，嘉禾疲惫之极，坐在泥地上吃起鸡蛋来，他一边四下张望。山脚下有树林，树林中雾气升腾，正被清晨的光将它们升华至它们专属的天堂。人类无从知晓的天堂。
他眼睛一瞟而过那片树林，忽然看见在那树林中弥漫着的清晨的浅灰色雾气中，有一棵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人正正面朝向嘉禾，定定地看着泥泞沼泽中狼狈无比的他。嘉禾再仔细一看，是师父！他想可能是师父久久不见自己故而下山来寻他。顾不上打招呼，嘉禾把手里的鸡蛋往嘴里胡乱一塞，起身向师父走去。一脚深一脚浅，他埋头只顾走，大概有一两百米，他终于来到山脚下的山林边。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在那里。嘉禾感到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难以相信是自己太过疲惫和饥饿以至于看花了眼。
……
天光大亮，又爬了不知多久的山路，嘉禾终于来到师父山门前，推门进了几重院落，师父已经在石桌前吃早餐了，馒头稀饭加咸菜，朴素之极。看着眼前头发胡须花白的师父，嘉禾还是觉得自己当时不能看错。
师父抬头瞟了一眼气喘吁吁的狼狈的他，他的衣服和头发早已被汗水和晨露湿透，浑身是脏兮兮的污泥。师父并没有停下手中吃饭的动作，一边问道，“老夫不是说过吗，天亮之前必须到这里，我从起床的时候天还黑着就一直在此等你，这么久了，现在才出现，怎么回事？”
“对不起，师父。”嘉禾看着吃着馒头的师父，脑子里还是想着自己见到的那个坐在树下的师父。
“半路出了什么岔子吗？”
“没有什么，师父，是弟子判断道路不准，是弟子自己的问题。”
“孩子，师徒之称不是这么随意就能出口的。今天你没有达到要求，我们还不能举行拜师之礼，你还不是我的弟子，我也还不是你的师父。”
“我…我下次一定能做到的！”
“先别说这个了，坐下吃饭吧。”
嘉禾的肚子适时响起，刚拿起碗筷的他霎时脸上发热，这太失礼了。师父抬头看他一眼，起身叫了他的仆人又送来一盆馒头。嘉禾像饿狼一样吃起饭来。师父慢条斯理地吃着，也没有催促他，也没有呵斥他的粗鲁。好像是在故意等嘉禾一样。
吃过饭，师父对嘉禾说，“孩子，今天就算是你的第一次试炼。虽然你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是可以看出你自己在路上吃了一些苦头。今天的经历，你要记在心里，尤其是你学到的东西，感受到的东西，你最要记着，这些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嘉禾恭恭敬敬地点点头，郑重回答道，“是，师父。”
后来，嘉禾始终难以相信那天是自己看走了眼，坐在树下的师父是那么真实清晰，就出现在他最累的时候，使他感到柳暗花明般的轻松，师父本人的话显然说明了他一直都未曾在那天早晨下过山，嘉禾愿意相信，那是冥冥之中，老天派来帮助他的一个神明，后来那神明点亮嘉禾人生中的许多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