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原生(二)
在学校总的来说还是自在又快乐,只是我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从小就是这样,我总是心事重重,喜欢一个人待着想事情。嘉禾说,我的性格天生凉薄。我倒是没有特别大的体会。但是对我来说,嘉禾绝对是亲密朋友。
但是嘉禾好像也不单单只是亲密朋友。自从跟他接吻之后,我们并没有过特别亲密的举动。相处还是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不会提到感情方面的话题,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
但我偶尔会去回想那个初吻。不知是否因为初雪或是圣诞节对于气氛的额外加成,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还算甜蜜。可是从那之后,我便会做奇怪的梦,梦中是我又一次蹲到了家里的窗台外面,蹑手蹑脚向里面张望,窗子里两个裸人交叠,看不出面貌。我想当然地认为是爹和那女人,在梦中我的胃也会开始痉挛,出了一脑门的汗,拳头攥的紧紧地。可一眨眼,床上的人转过身来,那是嘉禾的脸。我忙去看他身下的女人,竟赫然是我自己!接着屋里的我敏捷地跳下床来,一个转身变作一只金色眼睛的毛茸茸的黑狼,嘉禾坐在床沿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梦中的自己被吓得后退几步,忙从一侧的梯子往房顶爬。情急之下,一脚踩空,我掉下去,身体撞破玻璃,就要掉到那张床上,黑狼与嘉禾一同抬头看向我。往往在要掉到床上之前,我的眼睛会睁开。总是一身的冷汗。
这个梦的怪异之处,一个在于其中角色的转换,另一个在于,在我跟嘉禾接吻之前,我从未做过关于当年偷窥到的那个场景的梦。事实上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可突然,那个场景又一次以噩梦的形式返回了。并且不止一次。我想我做过的噩梦,实在是太多。可我并没有将这梦向任何人说起,包括嘉禾。只当它是内心某种恐惧的映射。不同的是,本被尘封的久远的记忆,又再次变得清晰。
那梦魇如同某种诅咒。使我再也无法直视嘉禾的眼睛。我无法接受自己跟嘉禾步了那女人跟爹的后尘。事实上,我最无法接受的,还是我日渐变成那个女人。
但是嘉禾的吻使我意识到,那很有可能是我成为那个女人的第一步。这种想法产生自开始做那个梦三四次之后。我并没有想通什么东西。只是那个吻进入梦魇,也随之变成了对我的诅咒。我没来由得开始反感嘉禾对我的任何肢体接触,以至于嘉禾本人,并且对于那个已发生的吻产生了后怕情绪,甜蜜不再。事实上,平安夜下初雪的那个晚上甜蜜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但后来的这种反感情绪也并非虚假
渐渐地,我总是找借口避开嘉禾,他晚上叫我去校园里散步我会说自己有题要做。他叫我去食堂我也会推脱说有约了。周末回家去他家一起做作业的次数日渐减少。在那一个个的月夜,除开在学校里独自整夜躺在宿舍的时候,在村子里出门时嘉禾来陪我,我便强迫自己减少跟他讲话的次数,平日里也很少再眉飞色舞地跟他分享快乐的事。
我的确过分。但我控制不了对他日渐产生的心理上的抵触。这种情绪在班上传开我跟他的流言之后上升成为了反感。在村子里,流言是关于我家,在学校,本来我是平凡而开心的,结果现在又产生了新的流言关于我跟嘉禾。对于那些相似的借语言用以上伤人的流言,我还做不到无视。
有一个班上的女生课间的时候在全班面前像个大喇叭似的开启她的八卦播报,“听说阿金和隔壁班的嘉禾时那种关系哦~”在全班的一片“嘘”声中我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所有人那个时候都在看我,眼中是意味不明的笑,在我看来那绝非善意 好像在骂我。然后我恼羞成怒地冲着他们大吼,“不是这样的!”接着冲出了教室。我觉得那是一种凌辱,像极了我曾在村子里受到过的待遇。他们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可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么想。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梦中的场景。
后来我越来越无法安然地与嘉禾待在一起。
但嘉禾是无辜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梦,以及在我们班传开的流言,还有被我神藏起来不予示人的那些挣扎与排斥。他只是一次次茫然地被我拒绝,看我离开,被我丢在身后。每一次转身走的时候,我满腔羞耻和愤怒,根本不会顾及回头看他一眼。殊不知我的行为让他沦为笑话,他一个人被我抛下站在那里时是那么茫然无措,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但他的那个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也顾不上在意。
几乎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我疯狂地拒绝嘉禾,与嘉禾作对。我以为只要我跟他保持距离,流言就会消失,噩梦也会消散,我就不会成为那女人,也能得到解脱。
一次我跟嘉禾背着书包一起往学校走。在一条人流车流密集的街上,嘉禾像往常他做的那样下意识拉住我的手躲避着车流。我条件反射般地甩开他的手自己走,感觉他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我回头看向他。有那么一秒,我看见嘉禾眼中的难以置信,只一刹那那种惊讶便转化为悲伤。他站在车流中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电影中的画面。那无声的悲伤像耳光一样抽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痛。一辆出租车在他旁边鸣起刺耳的喇叭,他还没动。我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他的书包带将他拽到路边。回学校的路上嘉禾开口问我,“为什么甩开我?之前你都不会这样。”我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我们上楼时分开都无法回答他。
夏天里,有一次嘉禾带了冰棍来我家。后来回头看,那像一种被故意掩饰起来的委婉的示好。嘉禾可能觉得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以此来哄我,可惜那时的我太愚笨也太自私。
爹在他屋里睡午觉,嘉禾坐在正屋的沙发上面,我站着,怎么也不肯坐下,坐在他旁边。并且久久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没有看他一眼,我盯着竹帘外面炎热夏日中反着光的一大片翠绿发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不想跟嘉禾说话,也不想靠近他,换句话说,我心里好像甚至希望他能讨厌我,以此向流言证明我的清白。
嘉禾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他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那次他没有跟我搭话,也没有问一句话。他只是坐在那里,在沉默声中,他又离开。他掀开帘子,走入夏日的蝉鸣中,离开了我家,也离开了我。嘉禾走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感到一丝内疚,反而有一种解脱。嘉禾在时屋里低压沉闷的空气仿佛在他走后再次恢复正常。他走后我转身返回沙发,看到桌子上他带来的冰棍。冰棍已经融化,糖水一滴一滴顺着桌边滴落在地上,累积成小小的一滩。我看了一会那水滴不断滴落,原本感觉解脱的心情突然一阵刺痛,随之是一股鼻酸。可我不明白何以产生这样的感觉。
年少时的我怎样也无法辨明那种复杂情绪的缘由。我太年轻,以至于对爱是那么的无知。我太年轻,以至于太过关注自己的而忽视别人。这也酿成了我一生的罪过,使我从那之后的人生都陷入无穷无尽的悔恨。
在那之后,嘉禾变得沉默,他不会再找我说话,不会再走在我身旁。却仍然像个固执的小孩一样远远跟在我的身后。我从未向他解释过一句,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不断伤害他,同时又有自甘堕落的倾向。可是嘉禾从未放弃我。哪怕是在村子里漫长的月圆之夜,我带着自己变作金色的眼睛出现在墙头上时,嘉禾总是雷打不动得等在那里。再远远地跟着我直到天亮。
我太年轻,太骄纵任性,自私薄情。我想止住流言,那对于我就像锋利的凌迟的刀片,我想解脱,但我那是殊不知对于嘉禾而言,我的态度,比凌迟的刀片更为锋利和残忍,我太愚蠢以至于无法看清更珍贵的东西,年轻的自己正是因此而造成了无数的遗憾。我想平凡,想变得快乐,甚至不惜伤害一个最无辜的最爱我而我也爱的人。那无疑是罪过中的罪过。绝对的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