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界限
果然,乌鸦叫声不祥。那天之后没有多久,我又放假在家写作业时,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透过窗子我看见院子里进来一个女人,原本以为是嘉禾妈妈,就低头继续写字。突然感觉不对,我再抬头定睛一看,这次我看清了是那个女人。她穿一件翠绿色的长袖上衣,低着头只顾走路,径直向着我这屋而来。我暗骂一声,“妈的”,立刻把探出去的头伸回来,然后迅速起身,顺手反锁了门往床边走。靠墙有我的衣柜,我拉开衣柜低头缩脖地钻进去,再拉上柜门。一下子我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空间,只剩下柜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衣柜下层本来就放了东西,有鞋盒还有行李箱。我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蜷缩在角落,用力将行李箱往另一边推,好让自己这边空间稍微大一些。正当我在黑暗中皱着眉头一脸不爽地推那个行李箱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外的声音,我立刻停止了动作。
是爹在说话,一种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你干嘛?”我想他大概是没料到那女人径直来找我,紧跟着追过来的。本以为我在这里会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声,没想到听得相当清晰,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我纳闷于此,惊讶于我房间的墙如此不隔音。我坐在黑暗中,大气都不敢出,才发现手上还死死抓着被我卷握起来的书本和一支笔。我紧紧抓着那本书,生怕抓不紧一下子弹开发出声音被屋外的人听到。我感觉手背和手腕开始作痛了。可我根本顾不上,因为我听到了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很大,哗啦啦几下,没打开,可以感觉出开门人的紧迫。我回忆着因为太过紧急,我只上了一道锁,顿时有点担心。
爹又说话了,这次压低的声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别进去。”大概是看她没打开,爹的语气立刻放松下来。“应该是去同学家了。”“她出门的时候一般都会反锁自己房间。”我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满意于爹的这句话。
“你到底想干嘛?”还是爹的声音。这次那女人终于开口了。“阿金是不是已经产生转变了?”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我的胃又开始抽痛了。精血上涌。心脏的跳动如同鼓声轰鸣。衣柜里又闷又静。他们的交谈声清晰得离谱。
“这个不需要你操心。”爹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冷峻。“金铭,你别忘了,她也是我女儿。”那女人提高了分贝,还直称爹的大名。“从你决定离开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不是了。”爹的声音冷冰冰。“并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更应该守好你自己的界限。”我攥紧了拳头,黑暗中的眼睛直了,我简直想跳起来给爹叫好。我听见爹继续说,“这么多年了,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就好。不要重复你上次的错误。我的女儿,我自己会保护好她。你别忘记我是什么人。”这一句倒是听得我云里雾里,我蹙起眉头试图理解,但那无疑只是徒劳。外面沉默许久。我仿佛能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在他们之间的激烈的火药味,他们彼此僵持着。我猜想那女人大概正愤怒地瞪着爹。
但那又怎样?还不是徒劳?不管怎样,多年来,我们鲜少直接碰面,到现在,我已经不期望任何所谓的母爱,只想清清静静地生活。那女人只会使我反感,让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她现在又是想怎样?我不屑知晓,也不屑一顾。这几秒的沉默好像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张力拉满了。我蹲在衣柜下层,佝偻着背,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地面,跟他们一起等待。那女人终于开口,“金铭,你最好是!”然后我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接着院子的大门被“嘭”得一声关上。院里的鸟叫声传来,爹的脚步声也远去,不断减弱,直到厨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传到我耳中。
我手一松,卷起来的书掉到衣柜中。我“咚”的一声靠坐下来,脚已经麻了。我一边揉腿,一边回想他们的对话。
一直以来,爹都努力地将我和那女人分开。避免我们见面,也避免我们相接触。我现在知道原来我跟那女人中间存在一条所谓的“界限”。爹一直在维护那条界限。一旦有一方越过界限,我大概就会受到某种伤害。这未知的可能性并不使我感到害怕。大多数时候,那个女人“遵守规则”,未跨越过界限,但她还是有想破坏规则的时候,或者说她是想跨越那条界限。我想她很有可能已经曾经越过了那条界限,而我不知道爹是否清楚。我想就是那次她来爹却不在的时候。她不仅跟我单独接触,说了一些话,还在我面前变狼了。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就开始有所变化。我没有跟爹说过这件事,但是嘉禾知道,如果他跟他爹娘说了的话,他爹娘应该会告诉爹,而我并不知道。
我猜想与她的接触就像打开了我身上的某个开关。但是我的变化程度也不是很大,尤其是喝了嘉禾给我的茶之后。但根据爹和那女人今天的奇怪谈话,依我分析,那种藏在我体内的开关很可能不止一个。
不知为何,我相信爹知晓一切,甚至他比嘉禾,比嘉禾爹娘都知道得更多。而他一定隐藏了什么。那是很重要的事情。一直以来,爹只是照顾我饮食起居,从来不会逼迫我做什么。他看似冷淡,对我放养,实则我们父女之间的某种默契旁人无法体会和理解。那女人来,每次爹都刻意让我离开。而平时他从不跟我提起那女人,好像她微不足道似的。我也从来不问,爹也不会好奇我为什么不问。好像他知道我内心某种隐藏起来的强大,跟我心中的恐惧相对应的强大。足以应付那种种情况。我们都心知肚明。或者说我的直觉传达给我这些信息。我们从不把这些事放到明面上提,回避的回避,生活仍是生活。至少至今为止没有什么大的变动。爹说的那句“我的女儿,我会保护好”令人信服。
我拉开衣柜,阳光“刷”一下子充满我的视野,我开着柜门坐了一会,起身打开门锁,去厨房吃饭。爹的脸上波澜不惊。我进去坐在桌边,桌上放了两盘菜。爹看我一眼,说,“出来了?吃饭吧。”说着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我面前,之后再没看我一眼,转身继续去抄他的菜。我只是顿了几秒,就拿起筷子,埋头干饭。
爹果然什么都知道。如果说我是一只狼,那他像一只老狐狸。我想我分析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