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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原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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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我可能太自以为是,竟然以为自己能够克服那种恐惧。那么克服不了的恐惧,就逃避吧。

    在我的成长中,一直浸淫着对那女人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长期的累积,爹诡秘的态度,以及每次都将我支开的做法,包括难以说明的生活中的丝丝缕缕。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的身高蹿得很快,让我误以为,这就是成长。我渐渐自以为是地觉得不管怎样我应该至少能够直面她,直面现实,直面我亦人亦狼的人生。最次最次,她再来的时候,十二岁的我不应该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至少也该坦然地在自己家,待在屋子里,稳坐于书桌前吧。总是逃走的话,太无能也太伤自尊了。这种情况怎么也有三年,我不信我没有长进,不信我走不出来。

    在她在我眼前变过狼之后,她还是偶尔会来家中。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很奇怪地,我几乎都没碰见过她。我寄宿在初中校园里,偶尔回家,待一两天就走。见不到她这件事使我感到安心,衍生出些许自大,那种自以为成长了的猜测藏在我心中蠢蠢欲动。

    校园生活谈不上快乐,却很充实。这里不像小学。小学就在村子里。我走路不到十分钟就到学校。在村子里,人人都知道我,知道我家,也知道多年前小学那次风波。流言密集,时时令我感到紧迫。背着书包走过那些大街小巷乘凉唠嗑的人们时,我不得不习惯性地低头看路,加快脚步。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落在我身后。

    我不否认,那时我的心里有恨,恨爹,恨那个女人,恨自己,恨世界,恨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们。当我咬着后槽牙低着头走过他们看猴戏一般的目光时,我想杀人。杀了自己或者那女人。我俩之中但凡有一个死对我都是解脱。还想放火,想一把火烧掉整座村庄。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房檐,一家连着一家,串成一条长长的丝带,点起火之后,火势必会在半小时内烧尽整座村庄,烧尽一切闲言碎语。像那样火势熊熊的、鲜血淋漓的美梦我做了不止一次。每一次在梦中我都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与解脱。

    可事实上,我只能在月圆之夜出门时,一个人或者跟嘉禾一起走在村子里黑色的屋檐下才能有一丝丝快乐和解脱,那时我才能抬头挺胸地走着,因为没有人看我。值得庆幸的是,上了初中,那种简单的快乐变得轻而易举,在县城里的学校,没有人认识我,我在他们眼里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没有人知道那次风波。在初中,我得到真正的快乐。时间久了,我不免骄傲,对自己有了不现实的过度认知。一种自大、自以为是的成长、一种认为自己可以应对的猜测正是出自那种在十二岁体会到的虚假的、难得的、本不属于我的、天赐的快乐。

    后来我知道,我人是长高了,岁数也长了,可是在我心中那个角落,还是想很多年前一样,是一个只善于恐惧和躲避的那个懦弱的阿金。可能一生都会是这样。

    一方面多年的恐惧导致我在内心深处希望她消失,希望关于狼的一切都消失,希望自己变得普通,另一方面,对自己认识不够的自大又使我认为自己可以应对所有,坦然面对所有。这种矛盾在我内心深处此消彼长。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个周六我在家,白天在嘉禾家里做作业。下午三点多,做完作业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夏季午后炎热难耐,鲜少有人在外游荡。我拎着一个袋子装着书,晃晃悠悠走着。转过一个弯,远远地就看见我家大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车座上套着一个用毛线织的座套,旧旧的。大门紧闭,我放慢了脚步。多年来养成的下意识的习惯使我屏住呼吸,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开始加快了。

    还好我家不在村子里很热闹的地方,有点偏僻,周围没什么人家。我感觉我的腿变得沉重,走上前去试探的推了推大门,没有反锁。我不确定是不是那女人。我很缓慢地推开大门,不让它发出一丁点声音,到大概能露出一颗头的宽度,我压低身体探进头去张望。透过院子里那棵枣树横七竖八的枝丫,再透过爹屋子里灰蒙蒙的玻璃,我看见一个身影在窗前走来走去,看身影像一个女人,隐约传来交谈声。有女人的声音。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往下沉了沉。我认定一定是那女人。

    我本应该坦然推开大门,径直走回自己房间。甚至可以坦然地向她打一个招呼,像大人寒暄那样问一句,“来了啊?”不需要有笑意,更不需要什么蹩脚称呼,就够了。那就是我成长的证明,也足以体现我的强大和成熟。就这么简单。

    可是,我开始起了生理反应。胸闷、气短、胃部隐隐抽搐。这些反应并不很严重,只是微弱感受。我压根没想到要进去。我轻轻关上大门,一脚把那辆自行车踹倒,然后拐进了我家旁边一条小巷,钻进一片废墟。那里有几截残垣断壁,一间房的房顶塌了一半,另一间尚且完整,只是不见了门窗。那之前是一个人家,很久之前搬走再也没有回来。周围杂草已经长到一人多高,杂草中间有几棵枣树歪七扭八地立着。我蹲在还完整的那个房间门口,那里是背阴处。

    我感到我的手脚开始冰凉。原来我没有注意到,那一小片废墟里面,竟然那么安静,几片残垣断壁就把一切喧嚣挡在了外面,把那里围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世界,与世隔绝的空间。与我而言,那时桃花源,也是安全岛。

    对面的那间屋子房顶塌落了一半,被阳光照射着。我钻进来之后,那剩了一半的屋顶下面就传来嘹亮的嘎嘎叫声。看不到鸟窝,但我听得出来,是乌鸦。大概是我的到来令它们受惊。我蹲坐在南面房门口,顾不上脏,靠坐在那里,寻求一个支撑。心里有点对不起这一窝乌鸦,我默默祈祷它们赶快闭嘴,大气都不敢出,既怕有人路过发现我,又怕乌鸦再被我惊吓到。乌鸦的叫声听起来不祥,令人心慌。大概十分钟后,乌鸦的鸣叫声停止了。在废墟之中,好像连空气都与外面不同。乌鸦叫声停止后,我身处的废墟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我的胃依然在痉挛,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脚也麻了。我站起身,走进背后这间屋子。这屋子还算完好。里面简直是个坟墓,成年累月的土到处堆了厚厚一层,我走过的地方像雪地一样留下了脚印。屋里的角落扔着一个裂开的大木箱,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看见有脏得要命的几只抱枕,还有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瓷碗。我走到另一边,那里躺着一辆报废的自行车,一个轮子已经消失,另一个轮毂变了形,扭曲得像那副名为《尖叫》的抽象画。窗玻璃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蜘蛛网。几只蜘蛛躺在它们各自的网中央,好像被这夏日的闷热剔去了骨头。我走回门口,继续蹲坐在那里,门槛上已经被我的裤子坐出了一个痕迹。乌鸦好像也不堪炎热,一整个下午再也没有叫过。寂静像外面的杂草一样将我淹没,使我感到安心。胃痉挛依然隐隐作痛。那不是我身体的病,而是对那女人所起的下意识的生理反应,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反应。

    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恐惧,已经成为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的、能够独挡一面的帅气大人。可她来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时间抱头鼠窜,躲到没人找得到的角落,并开始不由自主地暗暗祈祷她的消失,在心底咒骂,诅咒。终究,我仍是一个懦夫,几年来,始终只会逃避,恐惧仍占上风,惧怕次次裹挟我,我走不出那原生的风暴。像一种宿命。

    我一只手撑着下巴,盯着对面墙上的阳光一寸寸下落,思索我这该死的人生。

    脚不知麻了几次,我站起来在屋里走,过一会再蹲下去。手脚已经冰凉。我偶尔走出废墟,穿过巷子察看,远远望见那辆自行车静静躺在那里,保持着被我踹倒的位置和姿势,始终没有变过。天终于被我熬黑下来。我再一次去看,那团自行车的黑影终于消失。我探头探脑地开门回家。爹已经做好了饭。我沉默地坐下来吃饭,感觉食不知味,难以下咽。我甚至无法直视我爹。我的头低低地埋进碗中。

    爹开口问,“怎么?饭不好吃吗?还是跟嘉禾吵架了?”我摇摇头,没说话。接着我听到他指着桌上一盘牛肉说道,“吃吃这个肉。这是今天下午你远方金叔给送来的。”我愣了一下,问道,“他怎么来的?”“骑着自行车啊。”“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吗?”爹很奇怪地看着我,说,“对啊,你叔还问你在不在,说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说,你去同学家做作业去了”“……哦。”爹转过身去盛汤,嘴里说着,“真是不巧,他还一直等到天黑,想着看你一眼……”后面的话我再没听进去。

    吃过饭,我洗了碗,回到自己的屋里。没有开灯,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我的胃好多了,除了隐约有些撑,已经恢复了正常。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今天是一丝亮亮的下弦月。周边撒落星星。蛐蛐儿不知疲倦地鸣唱。看着天空,我忍不住在嘴里嘟哝了一句,“真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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