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相
嘉禾走后，我抚摸着自己手臂上变得粗硬的汗毛久久无法入睡，感到阵阵心慌。我拿来镜子，一遍遍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我变成金色的瞳仁，那双陌生的眼睛在暗中发着幽幽的光。这样的变化令我措手不及。我凝视她，她也注视我。好像想要说一些话，却又欲说还休。镜子里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嘉禾说的话信息量太多，我一时无法接受，也实在无法理解。我几乎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我已经十二岁，这之前的人生，那些无法解释的诡秘事件我一直深藏于心，几乎有十年之久。可突然，一同长大的伙伴竟然冷静地告诉我这一切他都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还多，而我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我放下镜子，后知后觉地生起了气来。
一轮圆月挂在西边，天光微微亮，月盘的残影就要消隐。那个月圆之夜我难得地没有出门，却也难得地感到了疲惫。在太阳出来之前，我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是周日，我并不着急起床。睡着的时候，我担心爹会进来叫我起床，可能会发现我的不对劲。于是尽管这是夏天，我还是盖上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过爹并没有来叫我，来的是背着书包的嘉禾。
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他站在我的床头，而阳光早已经洒满房间了。见我醒来，他凑近来看我，我的脸忽地一下变得通红，忙用被子盖住整个头。我大叫“你干嘛？”“不用担心了，阿金，你的眼睛已经变回去了。”听到他的话，我噌一下坐起来，拿起镜子看。果然，我自己的黑色瞳仁又回来了，而且我发现我手臂上和身上的汗毛也恢复了。转头看向嘉禾，他已将书包放在桌上，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我怕金叔发现你身上的异样，就一大早等在门口等着他来开门，想着能帮你周旋一下。我跟他说今天来找你写作业。他就让我进来叫你起床。”“金叔说早饭放在厨房，你记得吃，他已经去干活了。”
昨晚可能是太累了，睡觉的时候我没换睡衣，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我坐在床头，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答道，“嗯。”嘉禾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把杯子打开，在水杯里倒了大半杯茶水，走过来递给我，说，“这是我给你泡的茶，热的，已经不烫了。来，把它喝掉，这个可以抑制你体内转变狼型的血清素。”我没接，抬起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嘉禾，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事情，甚至比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还有，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嘉禾的眼神没有闪躲，好像对我回过头来的愤怒了然于心。他手端着茶水，说，“好，我会告诉你。但你需要先把这杯茶喝掉。”我一巴掌打翻了水杯，“啪”地一声，水杯碎了一地，碎片飞溅四处，茶水都洒在地上。嘉禾愣了一下，很快神情就恢复了正常。我有点失控地吼道，“这茶水有什么用吗？我听你的一直喝它已经快两年了！我从没有细问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成分，你说这个可以安神，我喝，你说这个可以抑制血清素，我喝，可我还是起了变化！我马上就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变成一只狼了！一只狼！嘉禾！所以喝不喝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嘉禾的脸上没有不快，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过地上的玻璃碴子，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的愤怒此时尚未平息，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从桌边搬起椅子，拿了一袋纸巾，又走过玻璃碴子返回床头，把椅子放在我面前，把纸巾放在我手边，坐下来，于是我们得以平视。嘉禾的眼睛看住我，我也看住他的。他开口了。
“阿金，我先向你道歉。昨晚是我太急于向你解释一切，我担心你会被那些变化吓到。所以说的话可能太没有重点了，而且越说越乱，让你更加混乱，很多重要的信息我也没能说清楚。你现在这么生气也正常。我好好跟你解释好吗？你别激动，听我说。”
“最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从那次你失踪，我在山顶找到你，再加上学校风波那次之后，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你越来越沉默，好像心事重重。开心的时候你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笑了，笑一笑又会陷入你的心事里去。我很心疼，也觉得奇怪。但我没有问你，我想你不告诉我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但我猜你一定经历了很不开心的事情，不开心到足以让你改变性格。学校事件之后那次家长会也开得奇怪。但我们那时都太小，我的想法也很简单，就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陪在你身边。并且不想说起任何会让你难过的事情。”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起反应的时候吗？你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我很担心，就问了你。你告诉我说你那时莫名其妙地经常失眠。我回家的时候无意间提到，我爹娘突然表现得很紧张，拿出一包茶叶让我带给你，还叮嘱我要提醒你每天都要泡了喝，他们说这个安神，对睡眠好。在那之后你好像就好了一些，我没有多想，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了我爹娘背着我的谈话内容。”
“那天我起夜上厕所，我爹娘睡在我外面屋。我正要开门时听到他们竟然还没睡，在说着话。听声音好像很忧虑，于是我决定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了你的名字。他们的对话大概是这样。”
“我娘说说‘阿金那孩子已经开始在月圆之夜失眠了，老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爹说‘当初，那只狼进学校的时候老金就说过他的顾虑了。他也不知道阿金是否会发生变化或者会发生什么变化，过了这么久，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是命啊。’
我娘说‘你说老金会知道这件事吗？’
‘我觉得老金还不知道，这几天他正忙着进山砍柴呢，可能没时间顾及阿金。他要是知道，肯定会来找我们商量的。阿金那孩子心重，老金又是个糙人，就算有什么心事那孩子也一定憋在心里。还好嘉禾阿金那俩孩子关系好，要不是嘉禾说咱这些大人真注意不到。’
我娘说‘该给那孩子喝抑制茶了。他爹，这件事要告诉老金吗？’
我爹说‘先别说，我怕老金那脾气，会给阿金直接办休学。明天，我得找嘉禾那孩子谈谈。’我一听你要休学就很着急，恨不得冲出去直接问。我躺在床上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我就等着我爹叫我。”
“我爹第二天一大早就带我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载我进了山，这是我没想到的。他带我进了一个洞穴。那个洞穴很偏僻，很难找到。那时候虽然是夏天，但洞穴里面有一股浓烈的寒意。里面看似窄小，但是穿过一个缝隙有洞中洞。那是一个更大更宽敞的洞穴。顶部有高高的口，射下天光。在那个洞穴的边缘，树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猎狼人海氏夫妇、猎狼人金氏半生碑’。我爹告诉我，那块碑埋葬的是他们三人前半生赖以谋生的猎狼生涯。”
“我那天知道了，他们三人在十多年前都是猎狼人。直到你爹遇见你娘，他们在山里相遇，那时没有人知道她是狼人。直到一天夜里，他俩在月光下约会时你娘对你爹现了狼型。你爹考虑了不到三天就接受了她。因为那时她已经怀了你。你爹不得不放弃了猎狼人的营生，来跟我爹娘告辞。说他打算娶你娘，并且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于是他们就分别了。”
“一年之后，当我爹娘带着一岁多的我来探望你爹，才知道你娘生下你就离开了。她无法适应长期作为人的生活，也抛不下作为狼的自由。毅然选择回去过她的狼的生活。看到这种情景，我爹娘决定放弃猎狼生涯，搬来与你们同住。我们两家就这样相互扶持到现在。他们再也没去猎狼。从他们决定跟你娘挂上钩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猎狼的资格。那两块碑就是他们立下的誓言。”
“你娘自你出生之后偶尔会来看望，她的种族称作狼人。狼人能够在人型与狼型之间进行转换。幼年狼人不具备自由掌控转换的能力，需要练习。而成年狼则可以自由地在人与狼之间转换。但是，月圆之夜是个例外。在月圆之夜，狼群利用狼嚎召唤同伴，这种时候，饱和的月光使得狼人不受控制地转变为狼型，并且趋向其同类。”
“我给你的茶是我爹交给我的，他说他说让我嘱咐你每天饮一杯。从你十岁开始就几乎天天喝，这是他从他的猎狼人朋友那里拿来的。你说没有效果，可是阿金，之所以你的身体到现在才有一点改变，就是亏了这茶水的抑制作用。否则你可能在几年就已经变狼了，而且变化速度会是现在的几十倍。记得我陪你的第一个晚上吗？那晚我爹骑着自行车载我去猎狼人家里拿这个茶，因为路途遥远，很晚才回来，还在村口我爹就看见月光下孤身一人的你了，你躲起来他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戳破，转了个弯，他就立马让我来找你，让我保护你。他本来自己要过去的，是我坚持自己去。”
“已经很久了，看你爹的反应，我爹娘大概是怕他担心没有告诉他。但是他迟早会发现。”
我低头不语。嘉禾俯身向我。
“阿金，我爹娘很担心也很关心你。我爹说，只要坚持服用，这个茶至少可以起作用到你成年。你的身体昨晚的变化，我想是因为月圆之夜的力量以及你娘昨天对你的刺激使你体内的狼的基因觉醒的缘故。你不要担心。你看，你现在不是好了吗？你要听话，相信我，相信我爹娘，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一直装作不知道，但是，你确实有权知道这些。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一直保护你。阿金。”
我抬头，嘉禾的眼睛真诚而炽热，这个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心爱的少年，他说他会保护我。我怎么会不信呢。
我点点头。说，“嘉禾，刚才对不起，茶我会继续喝的。但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说。”“不要再把她叫作我娘，好吗？”嘉禾顿了一秒，立刻答道，“好。”
我坐在床沿，又低下头再没说话。嘉禾起身，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去找来扫帚，仔细地将水杯碎片扫在一起，倒进垃圾桶。
夏日蝉鸣声声，再次进入我的耳朵。我望着嘉禾扫地的背影。那背影已经有了男人宽大的影子。我知道了一些我预想之中的真相，以及另一些我不知道的真相。我果然像那个女人，我最厌恶最害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我已经可以接受，我不再是个幼稚无措的小孩了，我好像不再那么抵触。更重要的是，我有嘉禾。他就在我眼前，他会保护我。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那天我好想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