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乐
后来那女人有很长时间没来过我家。长长的日子里，我好像又恢复了普通，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小孩，这也使我恢复了快乐和轻松，心里的沉重好像也放下了。很多时候，我多么想自己是一个只有爹的孩子，哪怕娘已经死了，我也会比现在快乐得多。那个女人的存在，一次次提醒着我的与众不同，我甚至要担心自己有朝一日变得哪怕有一丝丝像她，甚至成为另一个她，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噩梦。
尽管我似乎是又恢复了快乐，但是那个关于尖叫的黑影的噩梦我还在做，关于一男一女交叠和那女人变成狼的噩梦我还在做。有时，那是一些单独的梦，有时，它们合并到同一个梦里来，有时，那是一些残缺的影像，难以组合的片段，有时，又清晰得丝丝分明，我好像又回到那天的院子里的窗台下，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偶尔会在午夜醒来。我会好奇为什么夜晚的月光会变得那样耀眼。从窗子里照射进来，洒在我的枕头上，覆盖在我的眼睑上，甚至奇异地有点暖烘烘的，那种时候我就会从梦中醒来，然后看到午夜亮堂堂的我的房间。
在那样的夜晚，好像噩梦都会变得没那么恐怖。梦中的凄厉尖叫声渐渐远去，然后我就会醒来，就好像是被定了时的闹钟准时叫醒，就好像是那晚的月光也魔法般地驱走了我梦中的黑暗。
醒来之后的我意识会变得异常清醒，无法再入睡。起初我躺在床上试着再次睡着，可是没有一丝丝睡意。午夜的房间，黑暗好像都改变了形状。我就盯着天花板，那样能盯一晚上，直到下一个黑夜再次来临，我才能够再次入睡。后来我习惯了，那样悠悠醒转的夜晚我干脆不再躺着，而是看着月光发呆。由此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凡是我醒来的夜晚不出意外都是月圆之夜，月光都出奇的亮，并且甚至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那样的月光不像平常，而是更加灼热，月亮周边好像也会泛起一圈红色光晕。这种离奇的感觉让我感到不安。
爹是最粗心的父亲，日日忙着砍柴，干活，好像从来不会注意到我。依旧只有嘉禾问我，为什么我的黑眼圈偶尔会变得特别重。我只能告诉他我做了噩梦，没有睡好，然后他脸上就会露出担忧的表情。后来嘉禾给了我一包不知什么植物的干花，有白有紫，他告诉我那是菊花、薰衣草和合欢花混起来的干花，泡水喝可以安神，还说让我喝完之后告诉他，他再给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到家后我有听嘉禾的话抓一小把出来泡水喝，只是还是会在月光洒满大地的时候雷打不动地醒来，依旧头脑清醒异常。但我告诉他，我睡眠好多了。
从小到大，从小事到大事，我好像经常对嘉禾撒谎，而嘉禾每次都是无条件地相信了我。哪怕是某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也从来不会生气怪我，我一直很奇怪嘉禾的好脾气是从何而来。直到那一次在学校嘉禾为我伸了拳头，我才知道原来嘉禾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是好脾气的样子。
我从来都不是消停的人。在午夜醒来十次之后，我终于受不了长夜漫漫了。我开始在月光下偷偷溜出家。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个深夜游魂。然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再翻墙爬进家里，回到我的床上。
我发现夜晚的村庄一点都不恐怖，甚至离奇地使我感到温情和迷人。对我而言，村里人的那些眼神和话语恐怖，那个女人让我感到恐怖，还有什么其他的真正让我感到恐怖的呢？我还真不知道了。
那些一个人跑出去疯玩的夜晚，月光照在我身上奇异地温暖，像是一种盖在身上的毯子。那种温暖有别于太阳照射万物的暖，就好像一只灯泡，在我的怀里点着，好像光源很近的那种温暖。我虽然精力旺盛，但我还是有怕的，我必须在天亮之前躺回自己床上，被爹发现的话他一定会揍死我，所以我不能跑太远。最远的时候，我去了村子边上的一条叫做五马的河。其实在夜里，睡着的只有人，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在睡觉，哪怕是一些家畜。在我经过几间路边的牛棚时，它们或站或坐，会一边嚼着嘴里的反刍物一边用圆圆的温柔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离开，有时还会“哞”地冲我打招呼。还有街角的狗，墙头的猫，它们在夜里匆匆路过，我都怀疑这些动物白天约好了在夜晚背着人类偷偷聚起来开会。还有那条五马河。在月光下发出欢唱快乐地奔腾，汩汩流淌，从东到西，一刻也不停歇。水花有时拍到岸边打湿我的脚丫，我看着月光下显得更为黑暗的河水发呆。有一次，我坐在河边看见一只纯白的鸟儿飞过，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啼，以前我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声音，也没见过那样的白鸟，但我绝对不是花了眼。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做白夜莺，想着能有一天再见到它，或者在白天里见到它，最好是能让嘉禾也见到。我真想像它一样长出一对翅膀，在夜里飞翔，那是我第一次羡慕飞鸟。
我还会爬上我们的那座小山去看日出。我对那座山包的了解使我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摸上山。我坐在山顶，月光就在我头上，我不知道我的村庄在夜里竟然比夜空还要黑。有一次，我就站在灌木中，看着日出在树后面升起，衣角被一夜的露水沾湿。日出辉煌，我在那种辉煌中飞快地跑回家，每次父亲都仍在酣睡。月圆之夜出来游荡的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获得了另一种快乐。夜晚的村庄，成了我的大型游乐场，我成了夜晚的国王。我跟村庄里的每一只动物，每一条街道，都偷偷建立了我们的深夜友情。白天，我们就装傻充愣，假装不熟，月圆的夜晚，我知道，它们都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