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波之后

    我们班开了家长会。全校十几二十个班级，只有我们班开了家长会。以往家长会都在学期末考完试之后开，但是这次，与成绩无关。开家长会的时候，小孩们都被支出去站在走廊里，几个一群地玩闹。教室的窗台很低，我踮起脚来刚好能看见里面。我看见几个家长看向我这边，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用手指着我。我感到很不舒服，就走开了。蹲坐在走廊墙角，嘉禾走过来，双手抱膝，静静坐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话，但是嘉禾这样坐着我就能够感到安心。我的同学没有人过来跟我俩说话。

    家长会结束之后，家长们鱼贯而出。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同学家长带着他们的小孩过来给我道歉，也就简单的一声“对不起”，我很快回他们“没关系”。其实我只想离开那里。而嘉禾也被他爹揪着给被他打的小孩道歉，起初他不愿意，嘉禾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他终于不情不愿地挤出那三个字。我看见我的班主任，一个年轻貌美的二十多岁女子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一幕。我不知道家长会上他们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是怎样解释那个事件，怎样解决这件事情。只是几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好像所有人都不再追究了。只是后来，学校围墙加高了整整两米，看起来高得离谱，上面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网。

    那天，班主任单独留下我爹跟嘉禾爹，貌似是了解情况。他们坐在教室前面，用很轻的声音交谈了很久。我跟嘉禾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前面拿着粉笔乱涂乱画，平时都是只有老师才能用的粉笔，那天我跟嘉禾被允许尽情涂鸦，我们玩得开心极了。仿佛几乎没有听到大人们的谈话。又或许是我跟嘉禾演技太过纯熟。我们刻意隐瞒起教室外面的那种沉默，回归到十岁小孩的无知的欢喜，给他们看。隐隐约约有一些字眼传过来，“野兽袭击”“校园安全”“流言蜚语”“科学依据”。我把嘉禾拉出教室到外面去玩。我对嘉禾说，我爹一定隐瞒了所有真相。嘉禾，你相信我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当然信你，我只信你。阿金。我紧蹙起眉头，我想我当时跟他说话时一定一脸沉重。橙黄色的夕阳洒进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我没有想到的是，嘉禾的眼中隐隐藏着悲伤的光芒。我一瞬间有点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突然感到难以理解。嘉禾的眼睛里除了夕阳，还有我。但是，那一份被藏起来的悲伤，很多年后，我才真正看清。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家长会主要就狼闯入学校事件和关于我家的流言蜚语向家长们做了交待和说明。关于狼闯入校园，辞退了当日的校保安并对围墙进行了重建，增加了校门口的保安数量，完善了一系列的安保装备，就学校安全设施方面的巨大疏忽及漏洞对每位家长做了诚挚道歉和保证。而对于我家的流言，只是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荒谬至极，并且号召人们多学习科学知识，不要散播一些谣言。

    所以我清楚，爹撒了谎。我躲在窗台下看见的景象，绝非我的幻觉。那只狼也很明显，不是为了伤人，而是冲我而来。眼神骗不了人。但我不知道她为何找我。我不认为自己跟她或者她对于我有任何感情。我猜爹这次是不得不撒谎。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说出真相，让我们全家成为众矢之的？并且一起被抓进精神病院吗？

    这次狼闯校事件发生后几天，那女人来家。我躲在床底下听见了他们的剧烈争吵。爹很愤怒，她好像也很激动。我听到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之后迅速从床底爬出来，跑到后窗边，看那匹狼一道闪电一般冲向后山，隐入密集的丛林里。爹屋里的窗户，就像教室一样，碎了一地。

    在那之后，她有很久没来过。

    但是从那时开始，尽管学校给出了所谓的解释和措施，村子里依然再也没人跟我玩了。原来玩得很好的朋友也都再也不跟我说话了。什么流言都没听到，但是比原来更糟糕。只剩下了嘉禾，像我家门口沉静的长了五十多年的大榆树一样依旧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那天家长会是嘉禾爹去的学校，嘉禾娘没来。家长会结束之后，嘉禾爹跟我爹走在一起，嘉禾跟我走在一起，四个人一起回家。那天，嘉禾爹请我爹跟我去他家吃饭，嘉禾娘早做好了一桌子菜。我爹跟嘉禾爹喝了很多酒。酒过三巡，他们都醉了，话也多了起来。

    嘉禾爹盯着我爹说：“老金，这件事你做得不对。”

    我跟嘉禾都同时抬头看他俩。

    爹低头沉默。嘉禾爹继续说，“做娘的，都想见自己的骨肉。是因为你的自私，让阿金跟她成为陌生人甚至演变成仇人。这孩子心里一定苦，一定矛盾，但是从来都把所有话装在肚子里！”嘉禾爹眼睛里有血丝，盯着我爹说话，手却指着我。我愣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嘉禾爹。我的余光看到嘉禾盯着我，我俩都木然如冰块。

    嘉禾爹弯下身体，头向爹的方向探出去，“那匹狼……”

    “嘉禾爹！”嘉禾娘出现在房门口，一碗汤洒在她脚下，手上也有。嘉禾起身急忙走过去，“娘，你烫伤没有？”“没事儿，嘉禾。快，吃饱了吧？快带着阿金去玩。”嘉禾过来拉着我离开了那间屋子。

    拐过嘉禾家的院墙，我扶着那儿的一根路灯柱，哇的一声吐在墙角。嘉禾急忙翻找了半天，没找到纸，傻傻地用袖子来给我擦嘴。我抬头看他，一动不动让他帮我擦。看着嘉禾，我的脑子好像又陷入混乱了。为什么嘉禾爹会知道一切？嘉禾娘一定也知道。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联吗？还是他们只是知道真相而已？嘉禾一定不知道，他上次问过我，他爹娘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我可以确定。但是我应该告诉嘉禾吗？他会不会被吓到？他爹娘不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我呢？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爹、那个女人，如何面对嘉禾爹娘？如何面对我的嘉禾？我又该如何自处？我感觉我的脑子快要爆炸了。抱住脑袋慢慢蹲下身。

    “阿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嘉禾在旁边手足无措，声音里带有慌张，他一直都很沉静镇定，尤其是在我面前。我很少见到他这样。“我去叫娘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转过头看我，眼睛竟然红红的，喘着粗气。我的少年。一直保护我，挡在我身前的少年。那一刻，我的心感到了疼痛。

    我把手放下来，站起身望着他，看着他，我无法不温柔，于是我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我好像吃太急太多了。现在舒服多了。”“嘉禾，我想回家了。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去喝点水。”嘉禾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他应声道，“好”。

    我们沿着村里的道路缓慢地并肩走下去。那晚之后，我好像不再害怕了。嘉禾的红眼睛让我决定，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