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谪仙过街
“更何况,外界与天南甸中间隔着神憎岭这道天堑,神憎岭本就域如其名,山高路险又人少地贫,长久以来皆被视作神憎鬼厌的天弃之地,数百年前就被各教各派传教士所鄙弃。”
“就算有仙人,又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
“寻常民众平日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仙人神祗,不过是极少在普通人面前露相的奇人异士而已。”
天地之大,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见识过所有的事物。
对于数量不详,且难以合理解释其术法神通的奇人异士,菌子是相信且知晓这个群体的存在的,因为他就曾见过。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
“不过传闻中,任何一位奇人异士皆至少有一门普通人无法理解的超凡神通,且既受上天垂怜,得神术加身,当有脱凡逐强之心,想要换取名望富贵轻而易举,又何须自降身价流窜于坊间市井?”
“可采黍心思纯净,骗人的言语肯定是说不来的。”
“能把一条本该热闹喧嚣的集市民众和商贾多数人吸引过去的,一定是这座偏远市集中寻常难以见到的事物。”
“既然仙人不可能是真仙人,那这所谓仙术多半也是假的。”
“如此说来,那么真相大概率只有一个。”
“今日的热河镇来了一群本地民众往日间从未见过的江湖术士,他们打着仙人显圣和仙术医人的名义招摇过市,且手段高明,骗过了所有人,赚足了关注。”
“而后快速聚集了一大批信众在身后跟随着游街,那采巧会不会也被起蒙蔽,跟着那些所谓谪凡仙人去了别处?”
“不过这初来乍到就着急忙慌的表露身份,当街宣扬自己是那救苦渡厄、慈悲仙人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鸟。”
“自扬其善者,非真善也。”
借鬼神之名大张旗鼓,希望人尽皆知其善者,十有八九是为了行骗谋利。
在任何一方天地,能够吸引关注令民众盲从者,都是成功率极高的快速暴富手段之一,这就是眼球经济。
关注人数越多,信任度越高,粘性越大,洗脑成功率就越高,可图之利也就越大。
到了七八成关注人群有了三四分信任,即可聚众收割。
加上盲从效应,萝卜可当山参卖!
不过,既是大规模行骗,那这些江湖术士,就一定需要一个足够容纳足够多韭菜的大型场地,而在当下时段的热河市集,或许只有一个地方契合他们的需求。
“江畔鬼市!”
菌子猛然睁开眼,双目中精光乍现。
方才闭目推衍片刻,心中已经初现了今日事件的一个大致脉络。
在这偏远城寨,愚昧者众,且这方天地间,自古更是对鬼神之说极为敬畏。
世道艰难,生存困苦,热河镇又处于天南甸边缘。
边民多有顽疾,求医问药所需银钱为无底之窟,且投医门路有限。
生老病死皆为无法避开之恐惧。
迷信鬼神也算另辟蹊径,尚可理解。
大概揣测出这些所谓仙人行事的风格路数,菌子竟从中感到了几分熟悉,嘴角微扬,自嘲一笑。
“仙神谪凡渡人为引,当街显露神迹加强心理暗示,加之那不要银钱便可去疾愈病勾出的贪捡便宜之欲。”
“三管齐下,人性掌控之精准,多数民众恐难以招架,此番到访,恐收获颇丰。”
想到采巧失踪前留下的现场情况,在心中再次逐项两相印证,菌子对自己的推演又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当下最紧要的,还是要先找到人,顺便去看一眼这些外乡来的江湖术士究竟通过什么把戏愚弄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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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不止,脚步疾疾。
不到半刻,菌子便踏入了江畔鬼市范围。
江畔鬼市就位于热河市集街尾外约半里处,江畔的沙石空地之上。
热河,是大渠的支流之一。
大渠自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川下发源,纵贯九州大陆,奔流万里。
分出支流无数,滋润万灵,最终又从天地间各处,汇入大泽。
因流经之地的文化差异,享有诸多别名。
其中一条支流,翻山越岭绕过神憎岭的蜿蜒山脉和无边深林,到了天南甸,分明还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规模,却偏偏只得了名为热河的小气称谓。
不过却也换得了一个奇异的趣象,天南甸的人将流经天南甸域内的大渠支流唤作热河,又将热河两岸的坚实土地,称作江畔。
星月隐没,积云沉沉,江风呜嚎。
江畔鬼市正中位置,原本灯光暗寡的沙石空旷阔地,不知何时早已用竹木搭建出一座高耸祭坛,宽高各丈余。
祭台背面是一块巨大的漆彩幕布,绘有数尊宝相庄严的神祗,极具威严。
眼神犀利,摄人心魄,与之对望,心胆俱寒。
左右两侧,各立有九根经幡符旗,迎风摇曳。
每根经幡符旗杆顶皆嵌有一盏白纸灯笼,将整个祭台映照的亮如白昼,各杆下皆有一人持杆护旗护幡。
持杆者神色肃穆,不悲不喜,着统一黑衫,腰缠白带,头顶一粗布披风垂散至肩,似有亡人故去处的披麻戴孝之徒。
祭台正中,一长须老者,发黑须白,身形高挑,着明黄天师法袍,束发带冠,手持一柄嵌有九颗铜钱的古朴雷击桃木剑,挥舞不停。
时而怒目圆睁,时而闭目冥想,时而厉声呵斥,倒也仙风道骨。
一灰发老妪,身子似有残缺,站立时身高仅至常人腰腹。
穿深蓝绣花粗布裙,披头散发。
左手持一铜铃,右手攥一瓷碗,佝偻着腰,双臂展满,挥舞不止。
嘴中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时而双眼上翻,只见得灰白一片,血丝密布,不见瞳孔,诡异至极。
阴风白烛,跳动摇曳。
白须老者与灰发老妪二人一左一右,还各有一双童男童女手捧法器、托盘等物,恭敬侍候。
童子衣着与护杆者无异,只是面色惨白,双颊上画有两朵夸张的圆形腮红,双唇正中点有一抹艳红口脂,不似活人。
白须老者与灰发老妪脚下,此时正有一妇人被放平躺倒在祭台上,双手双脚皆各被一条白绫束缚。
白绫四向拉抻后由四根铁条钉住,妇人身型呈大字状,此刻正状若癫狂,挣扎不休。
妇人一侧,另有四人跪伏一旁,诚惶诚恐。
二老一幼,一敦实汉子,应是妇人家眷。
汉子身前,放有一精美竹编托盘,内里盛满银钱。
只看衣着,应该也算家底殷实人家。
祭坛正前方,乌泱泱的站了数百人之众,站立众人前面,还有四五十人跪望。
一跪一站两群人皆聚精会神的盯着祭坛之上的景象,无一人发声,落针可闻。
菌子攀至高处,聚目凝神,目光穿过站立远望人群,仔细搜寻下,很快便看到了采巧跪在祭坛下的背影。
采巧一动不敢动,跪立的位置极为靠前,就在祭坛下第一排的左起第二个位置。
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方素锦手帕,手帕上裹了些有零有整的银钱,应是今日卖酒所获,心似极诚。
菌子打量了一阵,却只是看着她,并没想要立刻就去将她拉回。
因为他悉知采巧身上有个她一直耿耿介怀的残缺,她已经十四岁了,算半个大人。
豆蔻年华的少女,最是羞意渐浓的年纪,幼年时期可以不在意的缺陷在这个年岁通常就无法继续忽视。
初初长成的少女,对自己身上哪怕有一丁点不满意,都有可能闷在心里转化为自卑。
况且,哪有不爱美的少女呢?
生活在青山草堂里的众人里,除白鹿和菌子两个主人外,客居的就数采巧年龄最长,与菌子相仿。
可菌子是先生,采巧是学生。
采巧对青山草堂里同样被菌子和白鹿收留的其他孩子极为照顾,往日间,任何东西皆不争不抢。
但凡有一点闲余的时间都在自发的找事情做,在她眼里好像有永远干不完的活。
有好的东西,吃的玩的,也总想着留给那些比她更小的孩子,可她自己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却早早担起了长姐的重任,懂事的惹人心疼。
既然她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拿着今日卖酒所得的银钱来到此处准备拜仙求神治愈身上的残缺,那她在做出决策之前,一定经历了漫长又难熬的挣扎过程。
因为她最清楚,酒虽然是她卖出去的,但那是青山草堂里所有人共同付出努力后得来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