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心不足
越过一座青山,陈不器一行人在下山途中,见到山腰处有一座土地庙。
土地庙一人半高,也就有个容纳四五个汉子的大小。左右两面以石墙架起,其上盖红瓦屋檐。庙内主台摆放土地老爷塑像,塑像前的供桌处,置有一青碧香坛、一赤红烛灯。供台左侧放有一功德箱,乌木所制。两边石墙挂有“五行土地厚,三方地道深。”字样的朱红对联。
香坛香火未熄,看来是有人刚上过香。
林清平、孙钰涵、池嘉乐三个孩子跑入土地庙,细细端详土地老爷的塑像,显然是对其很感兴趣。
陈不器试着翻开莫默给的那本剑招图册,却只是看见一片阴影如乌云般笼罩在剑招书册上,多半是因为陈不器境界太低,体内灵气不足以看破书内禁制。问过莫默后,大概知道是书册内剑招至少得到练气士三境体内灵气足以外放,才能施展出来,于是传剑者,也就是莫默口中的某个老朋友,才给书册加上了这个禁制。
曹称则是在一旁勤勉修行。禹州城风波后,被一道精粹仙气易筋伐髓的曹称,破境轻而易举,那时就当场打破天水境瓶颈,在气府处建成一座品秩极高的丹府,按世间评级,大致为甲下,已经很是惊人了。更为难得的,是体内丹毒全然被那道仙气给祛除殆尽,故而此后曹称再没吞服丹药练气,修行速度虽慢了下来,却胜在后劲儿足。
他曹称的大道,因那道仙气而更高。
张翠儿呢,只是在一旁倚靠山间树木静坐戒备,仿佛眼里只有小姐池嘉乐一人安危。
莫默对三个孩子介绍到“人间八大洲许多地域都有个习俗,就是每个人出生都有‘庙王土地’,类似于官府籍贯。去世之后做水陆道场时都会获取其所属土地庙。某些大城池周边的富裕乡镇,那些香火鼎盛的土地庙就规模来说甚至会不输于城隍阁,不像这座这般落魄。但就其香火来看,这座土地庙虽然有些寒碜,信众倒是诚心,看来这土地还算是灵验。”
池嘉乐指着土地塑像问“遇到山间妖物时,朝着土地老爷像磕几个头真能唤出来土地老爷吗?”
“怎么,想见一见土地老爷?”莫默笑问。
随即不等池嘉乐有所表态,莫默一脚轻踏某块地面。
半刻后,正当林清平有些不耐烦,以为莫默又是在装神弄鬼,便呛了莫默一口“怎么,脚酸了?”
“你个小兔崽子懂个屁。”莫默嬉皮笑脸回骂。
又过半刻,三个孩子等的都不耐烦了。
就在此刻,烟雾弥漫,一个高大白袍老者,持一黑木拐杖,乌青着脸,于烟雾里走出,对着莫默就拜“神仙老爷,要叫老儿出来知会一声就成,何至于此啊。”
大致是莫默把那只脚移开了,土地公原本乌青的面庞很快回复肉色。
“是要我给你那塑像磕个响头?”莫默眯眼冷声质问。
土地公诚惶诚恐,连连否认到“不敢,不敢,给老儿十个胆子都不敢啊。”
“那给你十一个胆子就敢了?”莫默冷笑。
这下那土地不敢再说话,只是身伏地面,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莫默不再故作怒状,指着三个孩子对土地公道“给那三个孩子一人回答一个问题,好处少不了你的。”
土地公如临大赦,起身拜谢莫默后,缓步走到孩子面前。想给那三个孩子个神灵威严的印象,却想到先前伏地求饶的窘态,悲呼一声,顿时慈眉善目起来。
“孩子们,有什么疑问啊?老儿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池嘉乐抢先问“土地老爷,我听闻山上行人如若遇上妖物邪祟,只要朝着土地庙拜上一拜,土地老爷就会帮忙驱赶妖物,是真的吗?”这个问题在小姑娘脑袋里盘旋许久了。
土地公正想答,却被莫默插了句话“如实答,别给我想着说些漂亮话糊弄过去。”
刚想说些场面话给莫默留个好印象的土地公冷汗直流。
随即硬着头皮说到“得看人,也得看妖。其实一方地界内,常年修于山中的妖兽都会和本地山神土地透透气,这些妖兽往往老实的很,没有大变动不会伤人。若是修为高深的大妖过境,想吃几个山野樵夫,老儿我也阻碍不得,大致会选择明哲保身。至于那些修为浅薄,灵智未开的妖兽伤人,一般都会出手相救,毕竟不花什么力气,白赚的香火。若是一方巨富,或是一地大官过境,为妖物所困,哪怕有些危险,老儿我也会博博运气,出手相助。”
说完前些话,土地公老脸一红,补充到“其实要是土地庙香火凋零,一些土地公也会串通妖兽,吓一吓行路之人,再出手装作降伏妖兽,来扬一扬土地庙名头。老儿我就偶尔会做这事,就是不敢太常做,容易给前来考核山水神灵政绩的攀山郎与涉水郎给识破,那时责罚就重喽。”
池嘉乐听完,即是觉得很是合乎情理,又难免有些失望。
林清平紧跟其后“那土地老爷,你有多厉害啊?和陈不器,翠儿姐比怎么样?”随即指向看着本儒家经典的陈不器和一旁望风的张翠儿。
张翠儿是武道三境啼血境,武道前九境简略而言,可以以肤骨血、肺脏胆、精气神九字概括。
涉及自家修为,土地公有些犹豫,片刻后横下心,干脆到“世间土地神通大致相当于练气士三到六境,再往上就是一方山岳正神才可触及的境界了。老儿我阿倒不至于是最垫底的那等土地,但是也只好上一筹,位居第四境,比那练气士二境的青衫少年要高上两境,比那少女武夫也只强上一境。”
林清平听完,若有所思。他眼里陈不器是比张翠儿更厉害的,毕竟陈不器杀了那持刀汉子,事后得知张翠儿胸口处的大伤口就是那持刀汉子留下的。
孙钰涵呢,好像也没什么想问的,又想了好一阵,才问到“土地爷爷,你是怎么成为土地的啊?”
又是一个麻烦的问题,这时大致是习惯了,土地公不再藏着掖着“世间山水神灵要么就是政绩斐然的地方官员死后所化,要么就是名声在外的大善所成,还有些则是福泽深厚的灵妖受封。皆是需要王朝记录在册,祭拜天地,而后封敕神位,铸就一座香火金身。我嘛,说来惭愧,老儿我在世时靠着做了些买卖得了许多财富,衣锦还乡后不久就得了怪病,不治身亡。死时漆下无子女,又没什么亲戚在世,财产就给捐到衙署去了。县官正巧是个清廉的,没私吞那些财产,而是拿去建设乡里,一时间乡里繁荣昌盛,那县官就顺便在地方县志里给我美言了几句,糊里糊涂我就被封为土地了,惭愧,惭愧啊。”
在场之人皆是白眼不断了,运气能有这么好?
莫默点点头,土地确实所言非虚。随后抬手指点。
感受到金身变动,白袍土地当即骇然,随即又是大喜过望,老泪纵横,几欲下跪感谢莫默恩赐。
却被凭空一股气力给托得跪不下去,最后才作罢。
土地公金身神像,凭空给那一次指点给拔高了一个品秩,是白袍土地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处。
一行人又休整了半个时辰,恢复气力后,又启程远行。
土地公出门相送,朝着一行人深深鞠了一躬。
不禁想到,难道真有狗屎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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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镇子圆月街,以富庶闻名小镇。别的不说,小镇里的三个高门大户里,君家与裴家的祖宅皆坐落于这条以优质白石建成的宽阔街道上。
故而小镇里,书香门第、富贵人家皆是对圆月街的宅子趋之若鹜,以能住在圆月街为荣。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君家宅子内室,君夫人吴氏坐于梳妆铜镜前,一手一个,拿着两把长命锁。
一把是她诞下次子时所配,上刻“不器”二字。
一把是两年前君家购下柳条街陈氏老宅时,从卧房木床内一处隐秘夹层里寻得,上刻“清风”二字。
吴氏先是凝目细看那把刻有“清风”的长命锁,冷酷想到,既然你享了十四年不该享的福,那你就该受这本不必受的苦。况且我君家这些年真待你不薄,除却最后那点小手段,什么事不是尽心尽力?
其实吴氏曾想过,要不就再过几日再算?他未必挺得过大寒时分,自己会不会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直到她有次透过小窗,看见那个窝在被子里读书的少年。
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
霎时,她闪过就这么把那少年当做亲子扶养的念头。
却在下一刻,悲怆痛哭。
她觉得这个念头,哪怕只闪过一刻,却也是对还在受苦的亲子的狠心背叛。
于是她不再犹豫,趁着周姨炖煮鸡汤,加入了一堆补药,其中就有那两味致使少年没挺过大寒的“蛇苔花”与“陈瑜子”,一丝机会也不给。
依照计划,以少年死的蹊跷,要在其他地方冲煞为由,将君清风葬在陈氏夫妻两坟对面而非族墓,形成一副“流光玉华”的风水流转,将那少年未尽运数机缘尽数传给另一人。
吴氏调转目光,看向那刻有“不器”二字的长命锁,眉眼慈祥。
吴氏这两年间,无数次路过那座青瓦屋子,偷看那个终日在阴暗窄小屋室内过活的少年。尤其是那酒鬼,天大的胆,借着发酒疯拿孩子撒气,拳打脚踢整整三次之多!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
雍容华贵的妇人,想到这,哭花了妆。
却展颜一笑,千娇百媚。
受苦受累是小事,活着就好。妇人如此想到。
况且将少年死后的运数全盘接下,他注定会洪福齐天。
君夫人有意忽略了,这“活着就好”一事,又有谁对死在大寒的少年如此期盼呢?
于是妇人蛇蝎心肠,与慈母舔犊情深,一并现在君夫人脸上。
君夫人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笑读诗书,名义上的次子,这次却并没什么心绪,非恨非爱,无喜无悲。
对镜花黄,感慨了声“不过是大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看不清局势的小棋子而已。”
远在数百里开外,莫默听见,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嘲讽般的捧腹大笑起来,把离得最近的陈不器吓了一大跳。
随即莫默对身侧陈不器道“你运气好,连别人本应该是对你的恶意都能成了你能活下去的倚仗。”
陈不器不明所以,但也习惯了,他莫默成天说些人听不懂的话。却也默默记下。
君夫人看待两位少年如此,那位更高处的莲花仙看待他君家不也是如此?
他莫默,看待那位莲花仙,亦然。
一山更有一山高,一谋更胜一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