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走出书外,走入书中
梅子巷里,徐青舟走过老梅子树,把购置来的墨石放到书桌桌仓内后,搬着个高脚椅就坐在屋外院落里。
高脚椅一脚有些折损,是在几日前搬椅子时被门槛给卡折的。于是徐青舟又在院落里寻到一块方砖,垫在椅子一脚,才安稳落座。翻开那本婴灵无字书,素衣青年一手捧书,一手捏握纤细毫笔,笔走龙蛇,下笔风雷。
无字书册上,墨迹涌动,却只浮现刹那就渐渐隐没入书内,所以除却素衣青年徐青舟下笔那一刻,书内依旧无字。
比起前些日子下笔时连墨迹都不显的境况要好上许多。
正当素衣青年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之际,却有一声大喊从巷子外传来。
“徐——青——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越发靠近老梅子树,那声响却越发空灵,终于像是个女子待字闺中的娇俏声线。疾步如飞的破空风声也终于消失不见,变为频促轻巧如雨珠落入玉盘的脚步声。
雷声大到没边,雨点嘛,不大不小,像是润泽如酥的春风细雨。
待到那姑娘越过老梅子树,终于从矮墙那儿现出半身俏影时,已是羞红了脸,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让人无法与先前赶路状若疯魔的女子联系起来。
姑娘身着一袭绣有洁白梨花的浅色淡黄长裙,结垂鬟分髾髻,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纵使现今一副小女人娇俏模样,却难掩满面英气。
见到素衣青年坐于高脚凳上,全神贯注于一方书册之内,黄裙姑娘先是撅嘴生闷气,随后想到什么,狡黠一笑,脚步虚浮无声,朝着高脚凳就是一屁股坐下。
高脚凳大致一人半宽,黄裙姑娘算盘打的叮当响。
却被素衣青年徐青舟闪身躲过,男女授受不亲嘛。
忽的想到什么的徐青舟,正想提醒黄裙姑娘,却已是来不及了。
黄裙姑娘一屁股坐下,大致是太急了,先前刚垫下的方砖被这股子力给压得弹出,凳子应身倒地,可黄裙姑娘却维持着某个诡异姿势,虚坐于空中。
愣了一小会儿,终于意识到什么的黄裙姑娘,干脆顺势一倒,哎呦一声装作是摔的吃痛,哭的梨花带雨,一边还伸出右掌,示意徐青舟扶她起来。
心底翻着白眼的徐青舟,还是抓起黄裙姑娘的手掌,扶着姑娘起身。毕竟再这样下去,就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黄裙姑娘这才破涕为笑,抓着徐青舟的右手久久不愿放开。
“徐青舟,这两年没想过去找我?”黄裙姑娘说到这,原本强挤出的泪水有些像是要演变成真的了。
“唉,玲珑姑娘,因为某些缘由,这两年有些灰心丧气,就钻研着写些书。一回眼,两年就过了,没能去见见你,很是抱歉。”徐青舟有些不敢看黄裙姑娘玉玲珑带着些责怪意味的双目了。
玉玲珑呵呵一笑“没事,我不怪你。”
“那最近就要离开小镇,是真的吗?”玉玲珑又问。
“对,如今已经吃下了万卷书,急需行万里路去与所学事物相互佐证,不得不去。”
“那我和你结伴出游,行吗?”玉玲珑面带羞红,问出这句,尤其是结伴二字,说的很是扭捏,有些私定终身的意味在里边了。
“此行是要去北俱芦洲那处千重山,会有些危险,我怕玲珑姑娘你会有什么闪失。”徐青舟不再隐瞒,说出心中顾虑。
生在玉家,本就阅览几洲风物状观的玉家长女玉玲珑,当然知道那千重山是如何危机四伏,黛眉微皱。
看出姑娘心事的徐青舟,安慰到“玲珑姑娘,我一出镇子,境界会涨的飞快。走一趟千重山,自保一事绰绰有余,你不用担心的。”
依旧不放心的玉玲珑,问到“青舟你用着什么器具顺手啊?我回去给你备几样?”说完取出一把紫竹剑,竹剑玲珑玉质,很是不凡。玉玲珑顺势递给徐青舟。
“真不用。”徐青舟推手拒下紫竹剑,又是有些无奈了,心绪和长水街上开价一两黄金购买那块墨球被铺子掌柜多次质疑时有些相似。
怎么就没人信他徐青舟呢?
知道没法再谈这件事的玉玲珑,解下常年佩戴于心口处的香囊,递给徐青舟。
是一个保命手段,能接下元婴境修士的倾力一击,很是珍贵。
暗香扑面,徐青舟这次没有拒绝,接过香囊。
玉玲珑笑靥如花道“我家爷爷说我是玲珑心窍,练拳修道两不误,修道大致有个元婴之资,所以不会像世间女子武夫般容颜易老。”
至于练拳嘛,黄裙姑娘玉玲珑的资质则更是惊人。勤勉练拳之下,能顺理成章,直达世间鲜为人知的武道第十境。有人称其为化境,有人称其为止境,真正的此道中人,更多称之为宗师境。
拳开宗脉,一世之师。
前途巍峨壮丽的黄裙姑娘,说完这些,便转身向青梅巷巷子口处离去。走过老梅子树时,背对出门相送的徐青舟,缓缓道“那香囊你要好好戴着,最好终日不离身,见之如见我,还有……”
“……不许喜欢上别人!”黄裙姑娘说完这些,羞红着脸逃也似的跑离。
黄裙姑娘玉玲珑,没有听见,素衣青年倚着矮墙,远眺倩影离去,情深似海道“怎么会呢?”
此生只喜美玉玲珑。
摆好高脚凳,垫好方砖的徐青舟,不由得想到,这世间有北俱芦洲那处千重山,有莽荒妖域那处十万大山,为何唯独缺了个万重山呢?
素衣青年随手在那本命婴灵无字书上写下万重山三字,这次那三字却久久未销,无字书也不再无字。
大致是天人感应,徐青舟没怎么在乎那确确实实印在书册上的“万重山”三字,而是试探般问了声“先生?”
“在的。”老梅子树上传来淳厚口音,内蕴浩然正气。
“至圣先师有言,人生敬畏,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先生你偷看学生私事,合适吗?”徐青舟笑问。
“哪儿的事,师者父也,做师父的给弟子把把关,与子女带着心上人见父母也没什么不同,怎么就算是非礼啦?”老先生脸不红心不跳胡诌道。
“先生你还认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这下徐青舟是真问的有些战战兢兢。
就文脉而论,已离儒家文脉愈来愈远的徐青舟,确实已然称不上是老先生的学生了。
“只要学生还认我这个先生,先生就还认学生。”老先生答,大致是觉得有些纰漏,又补道“就算是学生不认我这个先生了,先生依旧要认自个儿的学生。”第二句有些市井泼妇厚脸皮那味儿了。
“比如说那个大师兄长安君?”徐青舟胆子大了,不依不饶问道。
“你小子净戳我痛处啊?”老先生气笑,跳下老梅子树,作伸手状,像是要拧徐青舟的左耳。
却只是装模作样,最后笑呵呵的收回右手,负手而立。
徐青舟知道老先生早就从那次叛离师门的阴郁中走出来了。
老先生微微抬首,看着老梅子树上新抽的几条绿枝,问到“青舟,你出了龙泉镇子,能直达哪个境界啊?”老先生并非看不出,这回是真非礼勿视了。
“先前应该是等同于元婴境的婴灵境。方才在本命婴灵上印下了三个字,有些直指大道,与命数相合的意味了,现在嘛……不好说。”素衣青年摇摇头,表示不是很清楚。
老先生大跌眼镜,心想,自个儿十八岁时,好像还是个笑谈书剑的儒门剑客,那时自己好像是五境羽衣?还是六境天水?得,十八岁的婴灵境,人比人真心得给人气死。
“怎么,是低了?”徐青舟憋着坏,明知故问。
老先生笑而不语,是没法再跟这弟子说下去喽。
“学生只在先生和心仪女子面前,才能展露本心啊。”徐青舟慨然长叹。
老先生抚掌大笑。
笑罢,老先生对学生叮嘱“真要去北俱芦洲那处千重山,可以顺道去一趟东神宵洲与北俱芦洲之间那处云中洞天,动身快些,说不得能见到云中练剑的那位云中仙人,见到了可以开拓眼界,大有裨益。”
“学生记下了。”徐青舟回。
传闻云中洞天入口前,有座天下云海,近五千年来,云聚云散、云降云升、云静云动、云去云来。彩云绚烂,以为天下壮观。
更传闻有仙人匿于云中。
仙人持芒一剑开,天下云海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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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生道别后,素衣青年徐青舟一路走到镇子口。
如今读过万卷书,也写下了万卷书的素衣青年,是该行那万里远途了。
迈出一步,未有异常。
迈出第二步,破至一境。迈出第四步,破至二境……
徐青舟一路上走的极慢。
因为徐青舟心湖内异动横生!
那本印有万重山三字的婴灵书册内,千万墨字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又泼墨般洒到天下各处。顷刻间,方圆百里皆被墨痕重绘,霎时营造出一方水墨山河的古怪景象,奇伟瑰丽。
墨字泻尽后,那三个大字“万重山”一个个从书册内飘出,恍惚间三字骤然膨胀无数倍,幻化为层峦叠嶂、耸入云霄的万重大山,将原有的水墨山河切割、界定、重构。
青年默而不语,手捧此刻确实空白的婴灵书册,缓步行山。
四周墨痕团团凝聚,些许墨团再跃入书中。
却从书中,走出一位白衣秀士,飘然出尘,有风拂面吹动两条龙须发,持剑若人间仙。
却从书中,走出一黑衣汉子,头戴斗笠,既背负机关匣、又背负两柄短枪、还背负一长一短两把成对黑剑,手持细狭灵刀,虽无杀意,却身携浓重杀气。
却从书中,走出一神女,身披羽衣霓裳,结飞仙髻,双目桃花,肤白似玉,肆意舞姿,飞天而去。
却从书中,走出一老丐,衣裳褴褛,须发纷乱,一手持青竹行山手杖,一手举白葫芦,正往嘴里灌酒,脚步虚浮,却未曾有跌倒之势。
如此往复,更有坐于云上的老钓翁、身披金甲的战场将帅、言笑晏晏的青梅竹马……
陆续走出数十人。
书内人走出书外。
徐青舟与书内人并肩而行。
素衣青年,徐行轻舟,不觉间已过山岳万重。
于万重山最后一座山岳上,徐青舟右脚一踏,百里水墨山河一刻着色。姹紫嫣红,浮翠流丹,锦绣河山,春意盎然。
一步踏入地上仙人境!
随即百里山河,弹指之间化作水彩,涌入那婴灵书册内,书内人亦是纷纷跃入书内,走入书中。
直到最后,一个正抹着鼻涕的孩子,有些不明所以。徐青舟俯下身子,好一顿哄,才连哄带骗的让那孩子跳入婴灵书册内。
婴灵书册上,那“万重山”墨迹渐隐。又成了本无字书。
无字书里,早就潜藏千万字不止。
不觉间走过两里地的徐青舟,回身望向龙泉镇,想起还欠着老先生一个临别拜礼,于是俯身作揖行礼。
老先生倚着老梅子树,坦然受之。
这么好的学生,哪个先生舍得不认呢?
老先生心中暗叹。
一代新人,胜却旧人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