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下葬
林家轿子抬进将军府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
“林家是就此接回六小姐，还是等侯爷回来接走？”白夫人看着两个来接人的老嬷嬷，有些忧心地问道。
她与桃花娘自幼便相识，直到各自出嫁前，都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她倒不是嫌着桃花娘三在府上白吃白住，而是忧心林家刚刚回京，必然是忙乱不堪。
桃花娘的身子眼见一日日地差下去，此时回去，只怕医药无继，反害了她们。
那两个老嬷嬷也是林家回京后现找的仆人，一应规矩俱不懂，只呆愣愣地答道：“二老爷来请姑奶奶回家叙叙！”
来接人的轿子也是简陋破旧得很，里头木座都烂了个大洞。
桃花查看一番，摇了摇头道：“我娘去不了，她现下只能躺着，已经坐不起来了。”
那两老嬷嬷见接不到人，直撂地便走了。
桃花娘已知道今日林家来接人，早便瞪着眼睛等着了。
待得知去不了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今生是不得见到家人了！”
桃花心中酸楚，忙安慰娘：“等外祖家忙过来，必会遣人来看望的！”
桃花娘闭了眼，喘了口气道：“今日是初几了？”
“初十了！”桃花忙答道。
桃花娘心中默默算了一下，自岭南至上京，最快也需月余的时间。
若是日夜兼程，此时侯府诸人应已经进京了。
桃花娘眼含泪水盯着白夫人道：“好妹妹，若是侯爷进了京，劳烦你快些遣人告诉一声，我怕……我怕自己等不到那时刻了！”
白夫人眼泪也落了下来，她转过身去，使帕子擦干眼泪，方才笑着说道：“林姐姐说的什么傻话，侯爷回来了，必要接了你去享福的，你还得看着桃花丫头出嫁呢！”
桃花娘摇摇头，却是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微微喘着气。
直到两日后的晌午，桃花终于见到了那个着青色衫子，瘦削文雅的男子。
他步伐踉跄，面上悲恸，进屋便扑到了桃花娘的身边。
“琦玉！”他轻声唤着桃花娘。
桃花娘仿佛睡着了一般，此刻的她正沉浸在美梦之中。
那年，她十三，恰是豆蔻年华。
二哥在上巳节那日，偷偷带她去看士族文人们曲水流觞。
她一时调皮捞起一只羽觞。
却看见一位身着竹叶青色衫子的少年盯着她。
原来捞了人家的羽觞，便要饮了觞内的酒，再为主人踏歌一首。
她白腻的肌肤，如鸦般的青丝，虽着男装，却显见是个小娘子。
她红着脸清唱了一首“鹧鸪天”。
那少年眼中满是星光。
后来，他随着父亲上门提亲，她躲在屏风后面偷看。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恰与他四目相对。
他眨了两下眼，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新婚那日。
他挑起大红盖头，轻声唤道：“琦玉！”
“琦玉吾妻！”
桃花娘睁开眼睛。
此时的她眼神仿若单纯的少女，瞧着眼前的情郎。
“世安哥，母亲不准咱们婚前见面，你怎么又偷偷跑来了？”
郑世安忍住眼泪，哽咽着说道：“琦玉，咱们已经成婚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你了！”
桃花娘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复又睁开眼睛。
“世安哥，你怪不怪我？为了护着咱们的孩子，我跟了别的男人……”
郑世安摇了摇头：“不怪你，咱们都身不由己！”
桃花娘的眼中恢复了光彩，她笑着说道：“世安哥，这回我先藏起来，等你走累了，再来找我！”
桃花倒抽一口冷气，娘的话古怪得很，只怕是要下世的迹象。
她赶紧跑了出去，叫门口侍立着的丫鬟去太医院请秦怀瑜。
忽听娘在房内喊她：“桃花，桃花！”
她急奔回房内，跪在娘面前，抓着娘的手道：“娘，你再等一会，秦医师马上来了！”
娘看着她，怜惜道：“桃花，你跟你爹走，把那殷家公子和秦医师都忘掉，让你爹给你找个家世清白、婆母和蔼的人家！”
桃花只痛哭不已。
桃花娘看着郑世安，一脸甜蜜的笑容：“世安哥，我们的女儿叫桃花！”
郑世安泪如雨下：“桃花嫣然出篱笑。”
桃花娘摇摇头：“是你第一次给我念的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说完这句话，桃花娘忽地眼睛朝上一翻，双手向着虚空乱抓，嘴里喊着：“父亲、母亲……”
喊了两声之后，她的双臂无力地耷拉下来，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秦怀瑜赶到的时候，桃花娘身子犹有余温。
他缓缓地为她合上双眼，只对着桃花说了一句：“节哀！”
屋内之人皆嚎啕痛哭。
秦怀瑜默默地退了出去，此时他心如刀割，却无法安慰她一句。
他仰起头，将泪水逼回眼眶中。
阳光扎眼却温煦。
林家来了人与郑世安商量良久，决定将桃花娘葬在郑氏墓园内。
在娘的葬礼上，桃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三个舅舅。
林家人沉默地跪着，舅舅们面上满是疲乏与黯然，他们已经见了太多家中亲人骤然离世。
从林大人一头撞死在朝堂的那日起，他们的家族便走向了末路。
流放的路上日日都在死人，他们眼泪已经哭干。
郑家只来了郑世安一人，他眼下发青、面容憔悴，一夜之间头上竟有了斑斑白发。
桃花带着月牙跪在娘的棺木前，月牙双手拼命敲打着棺盖，哭得声嘶力竭。
殷文诤远远地看着她们，他没有身份上前去吊唁，只默默朝着棺木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直至娘的棺木下至墓穴中，郑世安终于忍不住，跳至墓穴中，抱着棺木嚎啕大哭。
新婚不过三月，却被生生分开十数载，正是：连理分枝鸾失伴，西风埋葬一场别离！
白夫人见着桃花，又掩面哭了一场。
见桃花与月牙俱背着包袱，开口问道：“两位姑娘这是要去侯府了吗？”
桃花红着眼睛摇摇头。
郑世安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句说让他们搬去侯府。
白夫人面色一变，愤怒地说道：“这个郑世安实是薄情寡义，娶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桃花一点也不惊讶，当她看到娘的碑上刻着林氏而非郑林氏时，她便知道郑家已经不打算再认她娘了。
毕竟娘进过那个不干净的地儿。
侯府早在葬仪之前便送了放妻书来。
让娘在郑氏墓园占了一席之地，已经是郑氏最大的让步了。
桃花已经在京中赁了一套小宅子，正准备带着月牙搬出去。
白夫人竭力挽留，然而桃花去意已决。
她现在的处境已是危机四伏，不愿再去牵连无辜的人。
更何况是像白夫人这样曾真心帮助过她们的人。
冯宝玥哭着喊着要跟桃花她们一起走。
月牙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她语气严肃地警告冯宝玥：“不要任性！你已经是束了发的小娘子了，要学会好好照顾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