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三十年来尘与土
钱胖子一路亦步亦趋，在两人后面远远缀着，没多时，就到了昨夜翻滚而下的那个山坡，此时天已擦黑，孟柯找来木棒点了火把，此刻钱胖子见了火光，心内稍安，虽然平日里喜欢鬼怪仙神的传说故事，但真让钱胖子去见鬼，却是叶公好龙，只是不愿。
见钱胖子死活不下去，留了小乙与他作伴，孟柯只得独自拿了贡品，举着火把下了山坡，虽然孟柯嘴上说的轻松，也知道那女鬼不会害人，但毕竟人鬼殊途，仍是不免忐忑，人都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幻想和恐惧。
待到摆了贡品，点了香烛，烧起纸扎，孟柯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感谢之词，铭记救命之恩的话，许些来日再来拜祭的愿。等得纸扎化完，孟柯准备离去时，叹息声蓦的又在耳边响起。
这次女子开口道：“我只是觉察你身上有故人气息，所以现身相助而已，算不得救命之恩。”
孟柯听得声音悦耳动人，转身看去，只见女子轻启朱唇，：“人鬼殊途，早些去吧！”身材样貌并非传言中那般恐怖，与活人一般无二。
待得孟柯仔细打量女鬼，猛的一如雷击，定在原地，两眼若水一点眉心痣，这不是老李头苦等的婉儿吗？
孟柯半晌才缓过心神，试探道：“你还记得绿舟驿站吗？”
那女鬼闻言一愣，急促道：“你从绿舟驿站而来？你见过李郎？他可安好？”
见孟柯点头，又忙问道：“能请公子细说于妾身吗？”
于是孟柯从自己到了绿舟驿站讲起，如何历经了沙龙，绿舟驿站的摧毁，托克拉克的死亡，老李头的崩溃绝望，还哼唱了老李头的歌，又到如何重建驿站，连最后离别时他看到的画面都一并说了。
陈婉儿听的仔细，心也跟着孟柯所讲碎了又碎，当听到孟柯哼唱山清水秀那首歌谣，她便知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这是李落当年唱给自己的，三十年来除了自己吟唱，再没人唱给她听了……念起过往不免伤心啜泣。
至于孟柯所说的他看到了李落过往三十年的画面，陈婉儿也是信的，她自己死后都在此徘徊了三十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更何况世间本就有一物，开神明窍，能让人看到神魂鬼魄，至于看到其他东西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刻坡上钱丰，小乙二人，虽然没有下来，却翘首观望，只见得孟柯一人比比画画，手舞足蹈像在高谈阔论，却看不到与之说话的身影，虽是明知有一女鬼，但看那孟柯擎着火把独自说话的情景，仍是头皮发麻，脚下生寒，只是隐约听见有女子哭啼声，却又似风声般飘忽，这诡异画面只让钱丰牙齿打颤，三匹快马还有那名唤黑旋风的毛驴却是天生灵性，被栓在树下，不安躁动。
当听完孟柯所言，陈婉儿连连叹息哀戚，随后向孟柯讲起了三十年前与李落的相遇相知。
陈婉儿本是秦国富户，家道殷实，奈何家中无子，只有她这独女随父经商，当时随父亲北上沙之国，途经绿舟驿站，邂逅了年轻的驿丞李落，坠入了爱河。
“那时自己骗父亲托病留在了驿站，其实彼时父亲已经有所察觉，见李落为人和善忠厚，便没有横加阻拦，且有意撮合，则自己带人去了沙之国。
那段时间也是我们俩最开心的日子，绿舟驿站那片绿洲，当时还是很大的，那有个湖名唤月牙湖，我们一起泛舟湖面，一起弹琴唱曲，李郎有好多新奇想法，更会唱好多的歌谣，我最喜欢他唱给我听的就是那首山清水秀。他最希望的就是带我游走这大山大川，去见好多人，去看好多美景，去听好多歌谣，去经历好多故事。
我们在托克拉克树下许了愿，定了终身。那时我想，遇到李郎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
孟柯看见此刻陈婉儿脸上洋溢着幸福，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该是怎样的幸福一家，也许他们的儿女也已经跟他一样大了，孟柯追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陈婉儿神色一紧，叹声道：“可是好景不长，南下而归的父亲带来了秦周战乱的消息，也许那会驿站早有消息，我跟李郎沉浸在情爱里没有察觉吧，我随父亲要回秦国接母亲北上逃难，李郎有心一同前来，被父亲制止了，一来驿丞一职虽小，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离开驿站的，二来父亲觉得于理不合，待得北上归来，再做计较。
现在看来，父亲还是小觑了秦周战乱带来的秦岭动荡，也许这是他老人家也没想到的，一开始我们顺利返回了秦国，可等到了家中，战事已经波及，家园被毁，母亲不幸遇难，顾不得悲痛，父亲便一路护送我北上，待到秦岭山脉，各路流民残兵已经在这诺大的秦岭引发了动荡，精怪恶鬼层出不穷，护卫的家丁仆从死的死，逃的逃，父亲为了救我，死在了饿狼之口，我始终记得，父亲死前说后悔把我从绿舟驿站带走，让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路从秦岭深处赶到了这里，本以为逃过一劫，却又碰上了流民暴徒，见我一弱女子，抢了我包裹盘缠，又想强行施暴，我为保贞洁，拼死抵抗，奈何暴徒人多势众，不得已自刎身亡。
也许是我怨念在身，也许是对李郎的执念，死后一缕残魂不散，又因尸骨无人收敛，我滞留此处多年，一晃便是三十年。”
孟柯唏嘘不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感叹道：“您与李老伯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明日我便帮您入土为安吧。”
陈婉儿并未接话，自顾自道：“说来都是命，待我死后化为鬼魂，那群暴徒数日后却被突兀而来的狼群一一分食。”
孟柯感慨万千，当日老李头随手救下了孟柯，陈父为救陈婉儿入了狼口，狼群分食了恶徒给陈婉儿报了仇，自己又被狼群追逐到此，并被陈婉儿救下，三十年来陈婉儿再次听到了心上人的消息，孟柯也算替老李头解开了三十年来的执念。一饮一啄，仿若天定，透着命数使然。
陈婉儿随即问起孟柯是否食用过三两金，孟柯从赊道人直讲到如何与小乙，钱丰二人一起上路，得知了来龙去脉后，陈婉儿从怀内掏出一个小盒，开口道：“这是我十多年前无意中得的一枚三两金，三两金于我无用，本有意留给李郎，奈何又十余年过去，困守此处不得而脱，此盒是用乌木制成，能隔绝三两金的气息，你如今欠债，便送你吧。”
孟柯连连拒绝，更表示明日事毕即回返绿舟驿站报信。
陈婉儿听后立道：“万万不可，我虽不与本地生灵死物打交道，却也听闻秦国战乱，秦岭近日必将动荡，你们尽早上路，说不准能躲过一劫，此去绿舟驿站路远，等你们回返必将陷入浩劫，这动荡一起，就不知何日才歇了。”
说完硬塞木盒于孟柯，又道：“虽说我跟李郎救了你，但也是随手为之，更何况你于我们也有大恩，你且受的！”
孟柯还要再说，坡上钱胖子受不了这诡异场景，凉嗖嗖直挨了一晚，忍不住喊道：“孟柯？你祭拜完没有？天都快亮了！”
孟柯只得作罢，向陈婉儿询问道：“你要与他们相见吗？”
“不必了。”待得孟柯问了遗骸所在，陈婉儿便一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