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横看成峰侧成岭
天刚蒙蒙亮，雾气早散，孟柯收拾了行囊，无非是两双爷爷给纳的布靴，所幸离天冷还早，只背了几件换洗的单衣，还有就是一兜子烧饼。见老道还在熟睡，在炕下抽出一砖，伸手掏出一个包裹，不过几两碎银盘缠。出了屋子，看见刚移栽而来的石榴花开红的像火，随手提起木桶，拿了葫芦瓢，给其浇了水，转身出了院子。
叫开隔壁吴老二家，置办了些纸扎贡品，提着往后山而去，行至一土丘，便是孟柯爷爷的埋骨地。无碑无树，只有杂草爬满了坟头，孟柯仔细拔光了杂草，点了香火，拢了拢土把香插至坟前，又点了纸扎贡品，跪下认真翻抖纸扎，让其烧尽，拜祭道：
“爷爷，我得出远门了，您爱喝的果儿酒这次给您带不来了，整整一坛都被老道一个人喝了，您教导的，欠债还钱，欠人情更得紧着还。这次一走，不知归期，您以前老说，外面大的很，这次我也要出去看看大千世界了，省得您老说我撩猫逗狗没有前途，这一去前途未卜，但愿早归，再来祭拜！”
说完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拜别。
待得孟柯走回庄子，迎面碰上门家二兄弟，孟柯紧走两步上前：
“正要寻你们！”
说着怀里掏出一把碎银，“门哥，这是大鹅钱。”
门一峰正要推辞，门二岭已经喊道：“孟哥教我的法子果然好用。咱该吃鹅去了吧？”
孟柯惨然道：“大鹅已经被老道吃了，你应该也听你哥说了，我吃了老道的三两金，得还人家，这次我得出远门了，钱你们拿着，还得拜托你们帮忙照看我家院子，逢节去拜拜我家老爷子，拔一拔坟头草。”
门一峰正然道：“放心，爷爷待我们如亲孙子，我们晓得，不会让老爷子坟头长草。此去路远，要不我陪你出去走一遭？也好有个照应。”
“伯伯，伯母年事渐高，二岭尚小，你需在家侍奉，此去山高路远，不知归期，哪敢带你远行。”孟柯连连摆手。
“孟哥，我也想出远门。”门二岭心有戚戚道。
“滚一边去，大人的事，小孩儿少插嘴。”门一峰照头给了门二岭一板栗。
“别以为你比我大，就能打我，要知道在家谁挨揍最多。”门二岭一脸不忿，看得孟柯愁闷少了许多。
止住二人打闹，“日头不早了，我该上路了，你们记得我交代的事，保重！”
“保重！”
“孟哥，早点回来啊，记得给我带外面的好吃食！”
“好！代我跟二老告别。”
说完相告而别。
不说孟柯一路出了新安庄，单表门家兄弟二人，一个径直去往孟柯家，一个回家告状。
当门一峰行至篱笆院时，早见老道正卧在摇椅上晒太阳，门一峰见状假咳一声，推门而入。
“孟柯在吗？”
老道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不在，出远门了，你有事？”
门一峰满脸堆笑：“道爷，道爷，那个，那个三两金还有吗？”
“有啊，你想要？”老道眯眼笑看着他。
门一峰被老道这样直勾勾盯着看，大圆脸一红，“能赊小子一颗吗？”
“孟柯那小子没跟你说吗？”
门一峰一怔，“啊？没有啊，早上见他也没说啊，当时正深情告别呢，没好意思问他。”
刚说完顿觉说漏嘴了，抓耳挠腮，害起羞来。老道见他这憨模样，更觉好笑，逗他道：
“这世间多的是三两金，想吃自己去找啊，找我作甚！”
门一峰本就尴尬，一听老道如此说，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好在憨人脸大心也大，见三两金没盼处，便也不觉尴尬，背起手来，闲庭信步转着院子，口中念念有词，老道也不管他，只是闭眼晒着太阳。
院子毕竟不大，转一圈也就看完了，门一峰又挨着进了屋子，东摸摸西瞅瞅，盘算着各种大小物件，心道，这老道忒不实诚，怪不得小孟说他不像好人，可别小孟回来，少了些东西。
其实这院子，门一峰从小常来，跟自己家似的，哪用如此盘算，只是一面为了缓解自己尴尬，一面暗示老道，我有过目，别随便乱拿东西。老道知他没死心三两金，抬眼看向他，
“你是孟柯叫来看护院子的吧？这个院子里的东西现在都归我了，东西我想扔就扔，你看了也没用。”老道抓了颗葡萄塞进嘴里，转念道：
“既然你帮他看护院子，他这一走，说不得要到猴年马月了，那他瓜田里的瓜，你总不能忍心让它烂在地里吧？”
门一峰一拍胸脯，“那不能！”
说罢就从院子拿扁担挑了俩箩筐奔瓜地而去，老道看着壮汉挑担远去的背影呲牙直乐。
才进巳时，日头已经晒的人直冒汗，葡萄藤下，老道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把镶金紫砂壶放在石桌上，随手又从袖口掏出一只兔毫盏，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接着袖口又吐出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葫芦里倾出一缕清泉落向紫砂壶中，葫芦里出来的明明是冰凉山泉，落入壶中的却是滚烫沸水，须臾间，壶中升腾起一股茶气，稍待片刻，老道持起茶壶，出汤入盏，汤色明黄透亮，顿时，院子里便飘出阵阵兰花香、、、老道手捧茶盏，送至鼻尖闻了一下，而后茶汤方才入口，闭目回味闻无穷。
老道饮了三泡茶，方才一股脑把东西收入袖中。一堆东西出出进进，衣袖始终毫无变化，若有识者见之，必赞一声，好一个袖里乾坤！
忽闻院外传来扁担压弯又弹起来的咯吱声，还有人疾步而来哼哧声，便知是门一峰收瓜而归，刚进院子，箩筐一落地，便扔下扁担，跑去水缸边，拿瓢舀起水来，鲸吸牛饮一般，大口一开，便是一瓢。
老道看得津津有味，看着满满两箩筐西瓜笑道：“口渴了，吃颗瓜多好，消暑解渴。”
喝完水的门一峰扭头道：“那是孟柯的收成，我喝水就行。”
说完，提起两筐瓜到西屋柴房一一放好，转身出了屋子，跟老道打招呼，“我回家去了，后晌凉快了再去收瓜。”
老道笑着点头，转身进了西屋，捧出俩瓜扔到桶里凉水中浸着。随后哼起无名小曲躺在摇椅上晃悠着。
按说这大陆西北，沙多风大，夏季虽有雨水，但比江南内陆之地，雨季更短，水量更少，应是干燥酷热的地方。然这沙之国边陲，防沙林不远的地方，却也不甚干燥，想是这种树种出的因果。难不成这沙之国真就种树逆了乾坤？细细品来，还真是小看了这赵家老四。
心念一起，老道手袖一挥，瓜便在手，使这隔空取物之法如若吃瓜饮水。
后晌未时刚过，太阳尚毒，门一峰已经挑着扁担进到了院子，待得把瓜卸下，不觉瓜多，反见瓜少，心知必是那老道贪吃，自知话多错多，也不说拿话呛他，转身便走。
待到天擦黑，放了瓜的门一峰与老道告别时，弯腰一拜，文诌诌地问道：“您老也吃了不少瓜，承这吃瓜情，敢问孟柯此去，山高路远，能平安回来否？我可是听过集上的说书人说，外面世界可不比沙之国民风淳朴，山中虎豹多豺狼，强盗贼人遍地走，一入江湖深似海，世上只有家里好。”
老道听他前面好话还念其是个情义之人，等听他后面胡话一出差点憋出内伤，本想与他说一说孟柯此去福祸难测，苦于不知该如何接他话茬，憋了半天，只憋出个“能”字来。
是夜，门家兄弟二人躺在炕上，门一峰絮叨起白日之事，不提他向老道赊三两金的事，尽说老道这人不地道，帮孟柯收回的瓜，老道一人就吃了大半，也不知他那肚子是怎么长的，我这大肚能容三五个已是不易，他吃了三二十瓜跟没吃似的，吃便吃了，可我问他孟柯此去能否平安归来，他憋了半天，我看他像有话要说，最后只憋出个“能”字来，老二，你说气不气人。这老道，一看就不像好人！
至亲之人，最是了解彼此脾性，门二岭虽只有十一二岁，但是心性透脱，听长兄如此讲，心知必是老大说了什么浑话，惹得老道没理他。
等得门二岭正要睡熟，听得门一峰，嗷叫了一声，一拍大腿坐了起来，“我知道老道傍晚为啥憋了半天，只说了个能字，想必是瓜吃多了，闹肚子，我说他憋得那样，跟隔壁吴老二便秘一个样。怪不得！怪不得！”
听得门二岭一阵无语，转头睡去。
翌日一早，老道正在院中呼吸吐纳，忽听院外脚步声，便见一少年推门而入，鞠躬一拜，道了句，老神仙早，便去缸边提水，浇花灌草。力小提水少，倒也不甚吃力，一边干活一边道：
“我唤门二岭，昨天挑瓜的是我长兄门一峰。我听闻前天孟哥吃了你的三两金？”
“怎么？你也想吃吗？”老道笑着问道。
”我才不吃！”门二岭不屑道，接着话锋一转，“前些日子，我家护鸡的大鹅老啄我，我又不是黄皮子，那蠢鹅老是追着我屁股啄，后来我听孟哥的法子，拿绳系了活扣，套住鹅头，一棍子敲昏了它，提了送来孟哥这帮我退毛，本来前天一早就该来吃大鹅了，谁知竟被老神仙截了先。”
老道一听，这是索鹅来了，正要回话，却听门二岭接着又说：
“孟哥临走给了大鹅的银两，他说他欠你的，自然要还，这些都是添头。您老吃了也便吃了，这所院子里的东西现在都归您所有 ，瓜地的瓜我哥也会帮忙收回来的。”
老道一听少年这么上道，回道：“好说，好说。孟柯的，自然现在都是我的。”
门二岭心说这老道果然不要脸，“债主有收债的权利，这座院子是您的，但是想拥有这桩院子呢，也需要人做事的。”
老道听得少年另有话说，心道不妙。
“这个庄子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身份，就是林户，我们栽树种田，又称林农。朝廷法令林农有栽树的职责，不缴赋税。为保证每年苗木存活率，春种以后，秋天补栽，是为春种秋补。逾期未完成者，摘掉林户身份，发往大西北沙漠采矿挖煤，没了林户身份，自然就不是庄子的人，庄子的宅子自然就收归国有。”
不等老道辩驳，门二岭紧接话头：“您老比小儿我明世间理，不能便宜都是自己的，做事儿都是别人的吧？”
门二岭看老道色变，顿了一顿接着说：“不过您老放心，理是这么个理，秋补一事呢，便交给我们兄弟二人，定不劳烦老神仙！”
好个黄口小儿，这是来给我上眼药的，老道心中明了，叹道，昨日门前是座横峰，今时门内是道侧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