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翳紫薇
世间大道,生生不息。
君不见,茅檐野径生新鬼,堂前深宫死旧人。
长安城外的一条小路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驾车的男子黑巾蒙面,一袭玄衣,发丝向后斜飞,额头的汗巾已经湿透了。他右手持鞭,左手紧紧抓着马车缰绳,骨节泛白。
马车已连续疾驰两个时辰,出京城后,一路向南。
突然,车厢里传出婴儿啼哭声,一开始声音嘤嘤唧唧,断断续续,还有女子轻声哄睡的哼吟,后来啼哭声变成放声大哭,在寂静漆黑的郊外小路上格外刺耳,女子的声音也变得焦躁起来。
时值处暑,夜半时分已渐觉微凉,加上长途奔驰的劳顿,大人勉强受得,这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哪能受得了?
马车渐行渐缓,男子转身对车内道:“孟尚宫,可还有食物给小皇子?”
“还有些羊奶,只是马车颠簸又黑暗,难以喂进小皇子口中。”
“吁~”马车彻底停了下来,女子先从随身包袱里摸索出一支蜡烛,吹燃火折子点上灯,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盛满羊奶的水囊,用银匙一点一点喂起小婴儿。
车外,男子摘下面巾,喝了几口水,马鞭与缰绳却片刻不离手,随时准备驱车离开。
“林将军,可以启程了。”
男子闻声,继续驾车前行 。
两日前,锦云宫中。
皇后即将临产,但却迟迟不见动静。
是夜已深,孟尚宫遣下所有宫女,自己留下陪侍皇后。孟尚宫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宫女,如今掌管锦云宫内务。
“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依着陛下身前那位公公的意思,怕是要着手准备立新君了。娘娘素日里与那位公公不睦,若有变故,恐怕娘娘与小皇子将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若陛下一去,梁王和田令海岂能容得下本宫?只怕本宫与腹中皇儿都要随陛下而去了!”
“梁王殿下难道也不念旧情?”
“哼,”皇后冷哼一声,脸上尽是落寞与怨恨,“旧情?我与他之间哪有什么旧情?自他将我献给陛下的那一刻起,我就该知道,他只有一颗野心,哪有什么真心?”
“娘娘,您当初真不该留下来!如今蓬莱也回不去了。”
“蓬莱……蓬莱……”皇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梦呓一般。
孟尚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点不知所措。“娘娘恕罪,奴婢不该提……”
“无妨,蓬莱确实回不去了。还记得半月前我让你送出宫的那封密信吗?”
“当然记得,难道娘娘早有安排?”
“不错,无论如何,我都要给腹中孩儿寻一条活路。”
两年前,梁王献给皇帝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夏氏,皇帝对她分外宠爱,再加上梁王的支持,这名女子很快便被立为皇后,梁王的权势越发壮大。如今天下皆知,当今皇后宠冠六宫,帝后佳话可与明皇杨妃媲美。
只是如今的大唐外有强藩,内有宦官把控朝政,早不复盛唐气象,倒是有大厦将倾之迹。
大监田令海素来与梁王不和,自然也对这位皇后没什么好感。对于一个太监来说,她越倾国倾城,便越惹人憎恶,甚至怨恨。
在皇后初怀这个小皇子时,曾差点失足落水,事出蹊跷,虽无证据是田令海指使人下手,但依着素日的恩怨与宦官在后宫的肆意横行,也不难猜出幕后主使。
皇后紧紧拉住孟尚宫的手,神色凝重道:“芸娘,你是我从扶摇岛带来的心腹之人,此事我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孟尚宫忙向地上跪去,却被皇后拉住。
“娘娘尽管吩咐奴婢,奴婢这条命都是娘娘给的!”
“若要保住我腹中皇儿,只有瞒天过海这一计了。何先生已经回信了,说他三天后到京城南郊的福林寺。本宫要提前将皇儿秘密地生下来,由你与林献文将军一起将他带出宫去,送往福林寺,托付给何先生。到时,你二人何去何从就一并听何先生安排吧。”
“奴婢愿终身伺候小皇子,若何先生不允,奴婢就回宫来伺候娘娘。”
“只怕出去容易回来难,委屈芸娘了,这么多年,终是受我所累。”
孟尚宫闻言,不觉落下泪来。
“奴婢一切听娘娘吩咐,只是奴婢出宫以后,娘娘该如何自处?”
皇后黯然一笑,道:“本宫就随陛下去了吧!虽然那些士子们都私下骂陛下昏君,但于本宫而言,陛下就是我的夫君,此生能得陛下相爱相护,已是无憾了。”
“娘娘……”
烛光黯淡,纱帘轻曳,就连笼中的金丝雀也寂静无声,许是睡着了吧。
“眼下那群阉狗正忙着立新君,暂无暇顾及我们。芸娘,明日一早,你暗中去王太医处取一物,本宫已同他交代过了。明日本宫诞下皇儿,你与林将军务必将他送到何先生手中,从此隐姓埋名,不必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愿他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就好。”
“奴婢定不负娘娘重托!”
皇后看着这个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心里突然一酸,起身来想去拿什么东西,无奈身子太重,竟一下没起来。孟尚宫赶紧上前扶住皇后,说道:“娘娘想要何物,吩咐奴婢就好。”
皇后重新倚回榻上,说:“妆台上有一个金漆木匣,你帮本宫取来。”
孟尚宫取来木匣,交与皇后。
皇后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枚木簪,交给孟尚宫。
“扶摇簪?”
“不错,正是扶摇簪,将它一并带给何先生,感谢他替我抚养孩子的大恩。”
孟尚宫双手接过漆匣,郑重收好。
皇后又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是去年乞巧节时陛下所赐,转眼一年了,乞巧将至,本宫将它赐予你,也算是给你添件嫁妆,林将军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若出宫后你无处可去,就跟着林将军吧。”
孟尚宫闻言,先给皇后行礼一拜,道:“奴婢多谢娘娘厚爱!”然后举双手接过玉佩。
皇后握住孟尚宫双手,一行清泪划下:“皇儿就拜托你了!”
第二日清晨,孟尚宫身穿普通宫女的宫衣,持含凉殿令牌出宫去了。
而此刻的含凉殿内,小太监正靠在墙上睡得正香,龙榻上的皇帝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想伸手够茶杯,却不慎将茶杯打翻在地。
皇帝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却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连动手自理的能力也没有。真是从前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凄凉。
田大监每日就巴望着这皇帝一命呜呼,好扶新君上位。
午时,皇后用过午膳之后,服下王太医秘制催产药,等待六个时辰后宫缩产子。
含凉殿内,田大监亲手将膳食喂给皇帝吃,皇帝感激地声泪俱下,不断念叨:“还是大监心疼朕!”
田大监佯作哀痛模样,道:“陛下宽心,老奴已经寻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比太医院那群庸医强一百倍,相信陛下不日就会痊愈了!”说罢,举袖作拭泪状。
亥时,锦云宫侍卫换班,林献文撤岗。
深夜的皇宫与以往并无不同,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值夜的小宫女靠着门柱打瞌睡,轻罗小扇滑落裙边。
子时,锦云宫最幽暗的寝室中,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催产药虽然可以在六个时辰后发作,但伴之而来的是产妇大出血。
韩尚仪将小皇子包好,孟尚宫将一枚安神丸用水溶了,给小皇子喂了几口,然后将小皇子用黑绸缎系到自己胸前,披上宽大的夜行斗篷,跟一名同样一身夜行衣的男子径直奔向南宫门。黑衣男子向守门将领亮了一个令牌,便由南宫门侧门出宫去了。
翌日清晨,锦云宫急传太医入宫,当值的王太医应召而入。田令海听闻皇后早产,急派一名干儿子去打探情况。
锦云宫正殿寝室内,一盆盆的热水进去,血水出来,小太监心中暗喜道:这下干爹该给赏钱了!
宫女、稳婆、太医……产房中进进出出两个时辰。
终于,韩尚仪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眼神中充满悲哀。
“小皇子在娘娘腹中夭折了!”
这一声,彷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跪倒在地。
小太监虽然心中极喜,却还是不放心,径直闯入产房,非要亲眼证实,才敢向干爹回禀。
宫人们相继阻拦,也没能拦住那蛮横的小太监。
王太医等人跪在门外,而韩尚仪只是瘫坐在门前,任由那小太监闯了进去。
小太监掀帘入室,见皇后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旁边的稳婆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只用一块白巾裹着。
那小太监竟不顾忌讳,将白布整个掀了下来,伸手查探了一番。只见那婴儿浑身黑紫,毫无生气,脸上血迹斑斑,宫人们早就吓得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哎哟~”小太监发出一声怪叫,一手掩鼻,一手捏住白巾的一角盖住死胎。这下小太监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转身而去。
含凉殿内,田令孜正在皇帝榻前伺候,小太监急急来报,田令海示意他到殿外回话。
“干爹,皇后娘娘难产,胎死腹中啦!”
“确定了吗?”
“十分确定,儿子可是亲手掀开白巾查验的,连小皇子的头发都看得一清二楚!”
“皇后娘娘呢?”
“也是半死不活,毫无生气。”
田令海闻言,先是一喜,继而打了小太监一记耳光,嗔怪道:“怎能如此放肆!去,后边儿领赏去吧!”
田令海转身入内,匍匐大哭起来,“陛下!皇后娘娘难产,小皇子早夭啦!”
皇帝本就羸弱无骨的身子,一下惊起,又迅速跌回榻上:“皇儿!皇后……”
“太医们正全力抢救皇后娘娘,陛下,您节哀顺变,千万保重龙体呐!”田大监说完,匐在龙榻前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