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世的命
沿着石室外的阶梯往上,是一家伞铺。
而伞铺之外,则是繁华无双的避霖街道。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位鬼差能够踏进这座阴间第一大巷,常瀚虽然早早就听闻避霖鬼巷内胜似人间之景,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
巷中的灯笼点得很亮,蔽天的花伞好似没有边际,壮美至极,林立街坊的琼楼玉宇华美而精致,处处都透着鲜活的烟火气息。
常瀚很是新奇的望着周遭,而周遭的厉鬼也都新奇的望着他。
他颈侧的殊印仍用术法遮掩着,乍看之下就像个普普通通的活人,本不该引起这般瞩目,然而上一个能够被润停鬼王亲自带着的“活人”,还是他们家“大小姐”呢。
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享有和大小姐相同的待遇?
无论是避霖臣属,亦或是进巷避雨的亡者和厉鬼,都在避让鬼王大人的同时偷偷盯着常瀚。
简直要把他的脸给盯出一个洞来。
常瀚很难忽视这些目光,不禁低声问润停:“他们为什么都这么看我?你巷里不是本就会让活人进来吗?”
润停不甚在意道:“哦,可能你长得太过英俊?活人总是气色更好。”
常瀚:“……是吗。”
过了两条街,前方就是一栋覆着漂亮碧瓦的高耸古塔。
古塔的每一层都挂着数盏美丽灯笼,塔尖则陷入蔽天的伞海之中,显然是整座鬼巷的防御主体。常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避霖鬼巷中有名的碧瓦主楼,也就是润停鬼王的居所。
碧瓦主楼周围防御森严,由配戴兵刃的避霖臣属守卫着。见润停出现,他们全都恭敬俯首,安安静静地让开一条路。
常瀚跟在润停身后进去,立刻被塔内的景象所惊艳。
精巧的黑木阶梯沿着塔壁环绕直上,每一层都点缀着形貌各异的灯笼,华光璀璨,异色烁烁。塔的中间,有一根无比巨大的柱子贯通整座塔楼,奇怪的是,这柱子色泽通透,水波流转,好似一根壮观的“水柱”,沁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拾阶而上时,水柱就在阶梯栏杆之外,离得近了,便觉寒意更甚,比之若冰。
常瀚忽然就认出来:“这是寒凉雨?”
润停嗯一声,他一向不吝啬于夸奖,道:“好聪明,是寒凉雨没错。那些没有往巷外流的雨,总得给它个暂时的去处,否则把我的伞给压塌了,那就不好了。这么摆着也挺好看的不是么?看久了也会想尝尝,我偶尔呀,还会将它煮来泡茶呢。”
常瀚:“不苦吗?”
润停笑了:“就是水的一种嘛。”
他领着常瀚,优雅而从容地往顶层走去,边开了口。
“以前小熙来这儿玩耍,曾经把一个欺负她的厉鬼给塞到这雨池里呢。”润停笑着说,“真的太可爱了。”
常瀚不是很懂润停的萌点。他望着润停水青色的背影,缓声开口:“我能不能问,你当初是怎么复活小熙的?你真的自创了阵法,动手将它实际做出来,并亲自启动了它吗?你自己做的?就……你一个人?”
润停:“嗯,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会在乎呢。”
常瀚:“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得用珍贵的东西去换。你一定,给阵法献了祭吧?”他微顿,“你献了你自己的命,是吗?”
在轮回灯的画面里,桂肃君曾质问润停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润停始终对此闭口不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此时,润停却笑意盈盈的答了,仿佛在解答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当然啊,否则怎么可能成功呢?我用自己的血亲手画出阵法,并献出自己一世的生命,才终于换回我的孩子,这很值得,我很高兴。我先前就是太着急了,忘了这一点,才会失败的。你看,没有献祭,阵法觉得你没有诚意,便会轻易地出错,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雾走鬼巷里的邪祟就是这么来的。那阵法的中心变成一个洞,一个深渊,永远都会有邪祟从里面爬出来,堵不上的。”
常瀚静默一瞬,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语气轻却急促:“你复活小熙的阵法,在这里?在避霖鬼巷?”
润停笑道:“你的小脑袋瓜为什么能动得这么快呢。”
常瀚:“它还能用,是不是?它还能被重启?被你以外的人?”
润停:“应该可以吧?不过,要想成功,机会是不大的。我是阵法的创造者,还需得用一世的生命作为代价,换作是别的重启者,他要给出的代价嘛,就必定得从永世的生命开始起跳,约得付出比我高出百倍至千倍的程度,才有那么点机会。”
作为活人而死,那是失去肉体,也就是失去一世的生命;作为魂魄而死,那就是失去一切轮回的机会,失去永世的生命。
代价从永世的生命开始起跳,就意味着重启阵法的人,得以无数魂魄作为祭品,献给阵法,才有成功的机会。
常瀚的呼吸微停。
他忽然就想到,萧淹的竹屋底下,藏着的那些宾客魂魄。
原来萧淹暗中搜集那些魂魄,是要用在此处!
当初,萧淹磕绊着在崖下复制出来的那个阵法,因为贺成昭的那一跳,而爆发出力挽狂澜般的巨大力量。
即便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可那次的经验,让萧淹确定了祭品的巨大用处。
阵法爆发出的力量绝大多数都冲进了贺成昭体内,无意之中造出了“成昭鬼王”,而其馀的力量,则都在爆发的那一刻飞溅出去,泼洒在赫临山庄的范围内,如雨一般落在当天前去赴宴的宾客身上。
并悄声无息地融进了他们的魂魄中。
这些宾客,在不知不觉间就和复活阵法带有相同的力量,简言之,若想再次尝试复活阵法,他们是绝佳的祭品,比起其他无关的魂魄,有百倍之效。
而其中,贺成昭是最顶级的那一个。
有贺成昭在,萧淹几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萧淹需要贺成昭。
所以他想尽办法将贺成昭从狱刑司大牢里弄出来,并利用贺成昭的仇恨,放任他去复仇,去杀那些和关家关系紧密的宾客们,以借此收割“祭品”。
贺成昭越是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萧淹就越隐秘,也得到的越多。
现在,当萧淹发觉自己完全不需要劳心费神地去复制一个难度极高的阵法,只需去重启一个现有的、甚至是曾经成功过的阵法……那么他的下一步,会怎么做?
常瀚蓦然止步:“萧淹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攻进来,并找到那个阵法。”
润停还在往上走。
常瀚:“他会利用狱刑司,和他们联手,全力围剿避霖的。”
润停:“地府会来攻我,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
常瀚:“不,这不一样,倘若狱刑司和轮回司真的攻过来,情况完全不容小觑,你一定得亲自出面。对付他们势必得耗费很多力量和心神,萧淹若是趁机闯入避霖的深处,你恐怕根本无暇顾及,那阵法──”
“到了。”润停对他招了招手,先一步踏入顶层,心情很好地说,“来,快来。”
常瀚张了张口,终是没能说下去。这世上能让他这么闭嘴的人,实在是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他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地跃上阶梯,很快就到了顶层。
顶层是润停鬼王的居所,从顶梁到地毯,处处都妆点得华丽精致,灯火璀璨。
成排敞开的窗子外,热闹的喧嚣阵阵传入,抬眼望去,避霖鬼巷的繁华街道霎时映入眼帘。蔽天的花伞之下,鬼巷中游人无数,灯笼缤纷,好似遗落在时光长河中的人间胜景,美不胜收。
常瀚原本略显急促的脚步稍稍缓下,最终不禁伫足。
这是润停鬼王所看见的世界。
坐拥阴间第一大巷,拥有寒凉雨所浇不熄的悦,这位独一无二的鬼王,他数千年来眸中所倒映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模样。
这是在地府看不见的景色,也是如今阳间已然错过的景色。
常瀚一时移不开眼。他眺望整片华光灿烂的避霖鬼巷,心中兴起一股陌生的触动,觉得被丽景所震撼,却又有股奇怪的柔软。
此时此刻,在阴阳两界中,此般景色,已是避霖独有。
如若被毁掉,就没了。
润停鬼王也就这么一个。
如果他不在了,世上就再也没有愿意广开伞海,庇护所有人的……这般古怪又宽仁的鬼王了。
常瀚缓缓捏紧手指。
他转过头,看见润停鬼王伫立在一汪池水旁边。
那池水的下方正是寒凉雨所积累的那根水柱。在主楼的顶层,它的水面就像个湖泊,寒凉雨从上方的屋檐洞口朝它倾泻而下,发出瀑布似的哗啦声响。
就见润停卷起水青色的衣袖,稍稍俯身,将苍白的手探入“雨池”中,轻轻一捞,捞出一个发光的小东西。
那东西蓝光幽幽,光线温冷而氤氲,常瀚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枚轮回灯。
常瀚走过去:“这是你的?”
润停怀念地说:“是呀,已经好久了。我的伞给了小熙,灯就给你吧。”
常瀚怔了一下。
润停趁他愣神,倏然轻点了下他的额心,轮回灯便象是感知到了什么,光芒盛起,截取出所有常瀚遇见过的,那些萧淹违背地府律令的犯罪模样。
接着,润停收回手指,轮回灯便跟着黯淡下来,停在一个低微的亮度。
“这么久没用,用起来的感觉倒也新鲜。地府一向喜欢用自己的东西当作铁证,轮回灯做不了假,你拿出这个,他们就不得不信。”润停把轮回灯放入他的掌心,笑道,“萧淹不帮你,还故意暗中给你使绊子,就是算准了除了他们轮回司,没人会用轮回灯。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帮你。”
常瀚沉默几许,轻道:“我该早些认识你的。以前牵走你巷内那么多厉鬼,竟一次都没遇见过你。”
润停笑出声:“才刚说过,你又忘了,在你刚从新生潭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呀!”
常瀚觉得有点好笑,但他并没有笑,只轻叹道:“那能一样吗?”他收起轮回灯,转而拿出一个密匣子,递到润停眼前。
“谢谢你,润停。你帮了我太多。”常瀚道,“其实我也有个东西想给你。”
润停好奇地看着:“这是什么?”
常瀚轻轻地说:“老师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