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永远
“地府里所有人都说,在老师遇袭的时候,我及时赶到了。可事实上,根本算不上是及时。”
常瀚低声开口,“我到的时候老师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上,我也没能听见他的遗言,只能看着他魂飞魄散。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锁在狱刑司大牢里,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等我终于被放出来时,才发现,原来老师留了个任务给我。他希望我在他死后,替他将这个东西,交给某一个人。”
他轻笑一声:“密信的信息被锁毁得太严重了,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线索,一度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不只没能救到老师,连老师最后的交待都没能完成。不过如今,我想,这大概是给你的。”
他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润停,“邪祟一直以来都是地府的心头大患,狱刑司无数次为了探明真相而涉险,又次次无果而归。老师他分明知晓真相,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你的身份,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邪祟和阵法的事情。作为地府中人人敬仰信赖的桂肃君,这些年来,他心中大概既焦急又迫切,瞒得非常辛苦吧。”
常瀚将密匣子放入润停手中,道:“你恐怕是他此生唯一撒过的谎。”
润停轻捧着密匣子,眉眼一直带着笑,问他:“里头会是什么呢?”
常瀚:“那个术锁是认魂魄的,只有你打得开。”
润停笑着说:“老师要杀我了吗?”
常瀚微顿,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曾经想杀你吗?”
润停:“想呀。我们曾经想杀了彼此呢。”
正在此时,楼道那边传来响动,有一名避霖臣属急奔而入,道:“鬼王大人,地府包围了我们,已经开始强攻了!”
润停不太在意地说:“让阿平去解决就好。”
避霖臣属:“这个,平大人已经和鬼差们交手了!”
润停:“那不然,快要打输的时候再叫我吧。”
避霖臣属急得头上冒烟,可又拿自家鬼王没办法,只能道:“属下知道了。”便退到门外去。
常瀚看着很是紧绷的避霖臣属,又看看润停,不禁道:“你真的不去?”
润停:“应该不用吧?不过你倒是该走了,要是地府真的打进来,都不知道该让你帮哪边呢。”
常瀚低笑一声:“确实是个难题,不过我好像早就做出选择了,之前在雾走附近不是早就打过一场了吗?现在才收手已经太迟了。”
润停:“那倒也是呀!可惜我还是得赶你走,轮回灯里的证据是有停留时效的,既然我已经交到你的手上,你就得趁着失效前快点带回地府才行。嗯,既然狱刑司在我巷外忙着,你直接把灯带进审判庭吧?他们有办法把证据抽取出来的。”
常瀚:“你本来就想我走?”
润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你和老师很像。”
常瀚微微诧异。
润停说:“你心中有一种独特的宽容,这是鬼差们很难拥有的东西,它让你在某些关键的时刻里,不会被外界的条规给约束住。你是个很温柔的孩子。你可能觉得这是个弱点,觉得自己好像会轻易地陷入迷惘,但其实你比谁都坚定,在你周遭看轻你的那群家伙,没有一个能真正撼动到你。任何的迷惘都是暂时的呀,它不会成为你永远的阻碍。不过嘛,你不能一直把老师当作你的信念,你得成为你自己的信念才行。如此,你才守得住自己的心呀。”
他轻推常瀚的肩膀,“去吧,洗脱你的罪名,回到你的岗位上。我很期待你再来牵走我家臣属的那日。”
常瀚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睁大。
自从桂肃君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他彻底怔住了。
润停只是轻轻地推他,他竟然就被推得后退了一步。
身体微晃,常瀚下意识就低头稳住脚步,视线一落,忽然,就瞥见润停那苍白的小臂上,隐约有几个淡金色的咒文字符。
润停方才为了捞轮回灯,把袖子给挽起来,便一直没有松下,将一大截苍白的手臂暴露出来。
常瀚的视线定在那里,定在那欲露不露的淡金色字符上,熟悉的线条勾勒模式让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倏然抓住润停的手腕,近乎无礼地将那水青色的衣袖往上拽开,将其手臂内侧的肌肤暴露出来──
那居然是一行淡金色的祝词。
常瀚瞳孔剧缩。
轮回官赋予的祝词会铸刻在魂魄上,有的是祝福,有的是诅咒。
常瀚自己就有一道萧淹给予的“活命的运气”,他很清楚祝词的样式,也能读懂祝词里写的是什么。
润停身上的这一道,大概的意思,是“永远快乐”。
永远?
常瀚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这意味着在润停的余生里,即便遇到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无法生气,也哭不出来。
“这都能被你发现?”润停笑了,即使被这么无礼又粗鲁地对待也不生气,还伸着手臂让他看,“是老师给我的。”
常瀚沉默好一会儿,开口时嗓音竟有些干涩:“他怎么给你的?”
他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盯住润停,“他强加给你的,对吗?在你们因为小熙的存在而决裂之后,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你,用尽全力击倒你,抢走小熙,把她给关在雾走鬼巷。而你,你在苏醒之后,发现自己又一次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却竟然,再也伤心不起来……是吗?”
说到最后,常瀚喉咙发紧。
这种经历光是想象,就令人毛骨悚然。
润停却依旧是那副蛮不在乎的模样,笑叹:“你真的很聪颖呀。是的,大概是这样的过程没错。其实老师前面也失败过几次的,我没那么好被打败,可惜,小熙最后还是被抢走了。”他也低头看了看那祝词,“你知道的,这种由司长亲自赋予的祝词,除非他本人撤除,否则根本摆脱不掉。现在老师已经走了,祝词就得永远留下了。不过嘛,就这样活着,也不错。”
常瀚一时哑然。
他想到润停在萧淹的轮回灯中,曾经悲恸极恨的模样……润停该是个极狠的厉鬼才对。
那些过度乐观、没心没肺的行径,亦或是对重视的人事物偶尔在意、偶尔蛮不在乎的态度……那些矛盾的心情,全部,都是因为这道祝词。
润停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在初现端倪之际,被祝词给压下去。
桂肃君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强行剥夺了润停愤怒悲伤的权利。
寒凉雨所浇不熄的悦……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诅咒。
常瀚难以置信。
即便桂肃君作为一司之长,这也绝对是不被允许的。老师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是怕润停身负的那份才华终会成为毁天灭地的利器,却又不忍杀他,才出此下策?
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旋即,常瀚想到那个位在避霖内部的复活阵法。
润停喜欢随心所欲地瞎跑瞎逛,可无论他溜哒到何处,最终都一定会回到那成功阵法所在的避霖,历经千年不变。
常瀚忽然像是懂了什么,看着润停,轻声问:“你当初,是自愿镇守这个阵法的吗?”
润停笑着说:“当然,毕竟是我做出来的东西嘛,我得了好处,就得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其实我和老师说过的,说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我的孩子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可他不信。他还是抢走了小熙。”
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快乐。
常瀚复杂的目光在那祝词上停留几许,缓缓松开润停的手腕,半晌,低道:“这样啊。”
桂肃君当初强行将这个祝词加诸于润停身上,究竟是……怕他真的因为恨意而再次失控,所以故意限制他,还是怕他在镇守的漫长岁月中,感到痛苦呢?
祝福和诅咒仅仅一线之隔,桂肃君的用意,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
随着常瀚的松手,润停水青色的袖子落了下来,彻底盖住了淡金色的祝词。
润停对常瀚的失礼浑不在意,笑眯眯的对常瀚道:“好啦,话说得太多了,其馀的问题留到下次吧!别在这儿久留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巨大的震响,仿佛有高楼倾塌似的,地面开始摇晃起来,不祥的低鸣从远方隆隆而起。
紧接着,兵器交接的刺耳声响陡然拔高,地府和避霖的冲突已然越演越烈。
门外,避霖臣属再次冲了进来:“鬼王大人,南面的结界坊塌了!”
润停手里把玩着那个密匣子,不甚在意道:“扶起来就好了呀。别紧张,来,你带这孩子去过灯,要好好保护他,别让他受伤了。”说着,他顺手掏出两个路引,放进常瀚手里,“去朱纹吧,再从朱纹去地府。若是遇到小熙,让她先别回来。”
常瀚没有动。
润停:“怎么啦?”
常瀚紧盯着他把玩密匣子的手,突然就说:“别开。”
润停:“不是给我的吗?”
常瀚:“老师不是个狠绝的人。他行事虽然果断,可总会在暗中给别人留条后路。那个密匣子里面,恐怕是解开祝词的指令,他担心自己若突然遭遇什么不测,你就真的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失去解开祝词的机会,这才早早的准备好这样东西。”他低声道,“只要承接了这道指令,你一定会晕过去的。可现在不是个能失去意识的时刻。你若真想解开祝词,也等避霖此次的危机过去后再说,不要现在。”
润停眨了下眼,他可能飞快地做了个衡量,也可能祝词让他没有多少能够衡量的东西,他笑着说:“可我很想知道老师留了什么东西给我。说不定他只是想杀我呢?”他的手指突然就贴上密匣子的锁扣,“不如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你猜对了没有。”
常瀚呼吸一顿:“润停!”
喀的一声,密匣子的盒盖骤然弹开,一道刺目的光芒如烟火般炸裂开来!
常瀚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出密匣子,疾风似的狠狠撞击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
他脑筋空白一阵,耳目有数秒失去了作用,只觉得身体撞过了类似窗子的东西,传来延迟的疼痛。
紧接着,他回过神,看见了漫天的花伞。
强烈的失重感正拽着他往下坠。
常瀚:“──!”
他被抛出了碧瓦主楼,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向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