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再问你一遍
常瀚怔然几许,才说出一句:“……谢谢。”
他的声音难得又闷又哑,像是还含着血。
“真有礼貌。真乖啊。”润停一笑,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手帕,“把血擦擦吧,看起来太令人心疼了。狱刑司的那帮家伙们总是很过分。”
常瀚把满脸的血擦一擦,想说点什么,但一张开口,某种强烈的反胃感再次混着晕眩袭来。他捂住心口,难受地弯下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着急什么?”润停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背,“没什么好着急的。再缓一会儿吧,你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和身体贴合,一站起来就会晕过去的。”
常瀚双眼紧闭,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稍微好一些,在剧烈的痛楚缓和之后,他麻木的感官终于慢半拍地运作起来,将外界的资讯即时回馈给他。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鼻腔中充盈着幽淡清雅的花香。
这香气有点熟悉,他不久前才闻到过。
常瀚睁开眸子,这才看见自己身上竟全是白雪似的亡钟花,堆了他满腰满腹,就连双腿都直接被埋得看不见了。
“……”他再次懵了下,盯着自己满身珍贵的花,有点恍惚,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即便在轮回灯内看见过亡钟花的盛况,可作为一名曾经的司长,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着这么多新鲜的亡钟花,并且还从未被地府发现过。
他抬起头,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微晕的光线中,他发现这里似乎是一间石室,而亡钟花就如郊外野花一般,爬得到处都是,地上、墙上、灯架上,甚至是顶部,全都是花,宛若一座鲜花簇拥的山洞,每一口呼吸都能被花香浸润,奢侈得令人震惊。
常瀚望着这些泛滥成灾的亡钟花,很是怔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渐渐恢复运转。
他拨开一些身上的花,察看自己的身体,果然,在和鬼差们的激战中所受的那些致命伤口,如今已经全部愈合,只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疤。
常瀚看着那些疤,又看看身上堆得像小丘一样的花,轻问:“小熙呢?”
润停鬼王的声音从石室底端传过来。
“她和朋友出去玩了。”润停说,“她交了新朋友,我很高兴。”
常瀚望过去,发现石室的底端有几阶矮阶,最上头搁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一副石棺。
那石棺中许是放着什么特殊之物,一簇簇的亡钟花在周遭疯狂滋长,如雪海一般几乎淹过了整个棺面。奇怪的是,石棺旁边有一个空位,不大不小,像是有谁经年累月地倚坐在那儿,才留下来的痕迹。
就见润停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就坐到那空位上。
常瀚清了清喉咙,放轻声音开口:“朋友……是指贺成昭么。去哪里玩了?”
润停:“好像是朱纹吧,用路引走的。”
常瀚:“看来他们都没事,真是万幸。我从狱刑司司长那边听说了,是你及时出手救了我们,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润停笑道:“倒也不麻烦,挺有趣的。”
常瀚:“不,麻烦恐怕是不小。狱刑司司长已经开始怀疑你和邪祟之间有所关联,不会善罢罢休的。阴间第一大巷和邪祟联手,这是地府承担不起的风险,再加上萧淹的推波助澜,避霖这次,也许得面临地府的全面围剿了。”
润停听着,很是无所谓道:“哦,那也没关系!”
语气还挺豁达。
常瀚一时有点无奈,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实在太让人捏把冷汗了。润停心中肯定有不少在意的东西,可不知怎么的,这些东西好像时而重要,时而不重要,非常捉摸不定,令人不禁心生忐忑,担心他当真直到最后一刻都在袖手旁观。
在确定自己不再晕眩,常瀚便缓缓起身,朝润停所在的石棺走过去。
能够这样安安稳稳地放置在避霖鬼巷的深处,并让润停鬼王如此爱护的石棺,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了。
常瀚跨过一簇簇盘根错节的亡钟花,越是靠近,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直到亲眼见到躺在石棺中的人。
那是周澜熙的身体。
她的那副邪祟的不死身体。
在桂肃君死去的那日,润停将她的魂魄拽出来、送去阳间后,留下来陪伴润停的,就只剩下这副邪祟身体了。
记得周澜熙曾经和他说过,如今这世上,就只有避霖鬼巷有亡钟花。
常瀚当时还以为,是润停找到了什么方法,将珍贵的亡钟花从雾走鬼巷移到了避霖。
可在他看见那副石棺的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亡钟花是怎么来的了。
原来它是种伴着周澜熙诞生的花朵。
有她在,才有花在。
更精确点说,有那副“不死的身体”在,才有那能治愈魂魄的亡钟花在。
不死的邪祟身体和亡钟花,它们是绑在一块儿的。
当周澜熙的身体被带离雾走鬼巷,那巷中漫天的花架,便在一夕间枯败。而当这身体来到避霖,这阴冷的石室内,便为她开出了繁花胜景。
常瀚走上了花藤满布的石阶。
那副石棺并没有盖上,他一上去,就更加清楚地看见棺中人的五官。
她有着一张昳丽精致的脸庞,紧闭的双眼上,睫毛乌黑浓密,宛如最美丽精巧的洋娃娃,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她睁眼的那刻,该是何等的动人心魄。
疯长的亡钟花缠着她的躯体,从她如墨的发丝缠到她光裸的脚掌,仿佛固定着洋娃娃的线圈,纤细却稳当。然而她到底还是活着的,红润的面颊,起伏的胸膛,轻浅的呼吸声,稳定而缓慢的心跳……睡着了似的。
常瀚微微睁大了眼,克制不住地凝视着她。
她像是承受了某种需要被解救的诅咒,那么美丽,那么脆弱,却又那般强大,不死不灭。
原来不死的邪祟身体,是这个模样?常瀚心中浮起震愕。她都长得这么像活人了,桂肃君却从未考虑过任何一种比起强行关押,更加委婉折衷的方法吗?
润停:“是不是很可爱?”
“嗯,很可爱。我还没见过她长发的模样。”常瀚道,“她这千年来一直是这个模样,不会老?”
润停:“对呀,自从她长到这个模样,就不再长大了。这大概会是她二十岁时的样子吧。”
常瀚:“二十岁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润停展颜一笑,回想道:“当年我答应过老师,在我的孩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我就会离开阳间,彻底投入轮回官的工作,不再与阳间有所牵绊。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想象过她二十岁以后的模样吧,所以她便永远二十岁。不过现在想来,我也有过很天真的年纪呢,那样的承诺,怎可能办得到呢。”
常瀚轻语:“换作是我,我恐怕也办不到。地府中再无活人当鬼差,也是情有可原的。”
润停:“说起这个,当初你刚从新生潭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我还捏过你的脸呢。”
“……什么?”常瀚有点错愕,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玩笑话,“我诞生的时候,你已经是鬼王了啊。难道你潜入了生潭司?”
润停:“对呀。”
常瀚:“没有人发现吗?”
润停:“怎么可能,生潭司司长当然发现啦。不过我只是捏一下你的脸,也没有干什么嘛!”
“……”常瀚失笑,“那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捏我的脸?”
润停也笑了。他好看的眉眼弯弯的,道:“就是忽然很想看看,老师选了什么样的孩子当学生。”
常瀚静了一瞬。
润停:“你很好。我看见选的是你,便离开了。没想到最后老师收了两个孩子。另外那一个,我当初应该也要看一看的。”他看着常瀚,又笑了,“没想到你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好快呀。哦,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呢。”
常瀚轻叹:“该是我问你啊,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了。不过,请问吧。”
润停指了指自己的颈侧,问他:“你还想要它吗?”
常瀚下意识地跟着抬手摸住自己的颈侧,感知到烙在上头的殊印力量。
他怔了下,一时无声。
这是润停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
润停道:“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嘛,虽然当初我自己弄的时候搞得有点狼狈,但总归是练过手。把殊印处理掉,你就不会再受到鬼差令牌的威胁了,有亡钟花在,我也不会让你死。有没有令牌,无所谓了,不是吗。”
常瀚沉默几许。
润停漂亮的眸子笑意盈盈的,说出来的话虽是关心,却也有些凉薄:“他们这般欺辱你,何必回去呢?我来帮你,不会太疼的。”
常瀚轻声道:“我还是留着它好了。”
润停微讶,好奇地看着他:“你还想回去呀?”
常瀚低笑一声:“不回去的话,我大概会后悔。现在想想,以我原先的身份和权力,其实可以办到很多事情,可过去的我却竟然未曾想过要去做。或者是说,我隐约察觉到了地府里奉行的制度有哪里不太对,却根本没有去细想。也许,是因为有老师在吧。我觉得我只要跟着他的步伐,总归,不会错得太过……”
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浮起些许的苦涩和悲伤,望着润停,轻道:“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润停缓缓眨了下眼。他从容站起,身形一掠,就到了石室另一端的木门前:“来。”
常瀚:“去哪?”
润停冲他猛招手,笑眯眯道:“只要证明你不是蓄意杀害老师的凶手,他们就没理由再为难你了吧!快,跟我来,我有个恰好适合你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