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躯壳
那少女来到王文鸢面前,低下头弯下腰,笑嘻嘻的道:“喂,你说的这个玲珑是谁呀?”
王文鸢听她声音如此熟悉,忍不住再次抬起了头。
但见那少女气色红润、精神饱满,与眼窝深陷、瘦弱不堪的玲珑有天差地别,便又一次失望的收回了目光。
那少女道:“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
王文鸢道:“我妹妹。”
那少女哦的一声,问道:“你妹妹和我长得很像呀?”
王文鸢道:“一模一样。”
那少女咯咯两声,眉眼弯弯的道:“原来,你妹妹这么漂亮呀!”
随后便捂着肚子,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王文鸢别过了脸,不愿理睬。
那少女靠近几分,笑道:“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玲珑,你会怎样?”
王文鸢身子一动,问道:“你,你说你是玲珑?”
那少女收了笑容,一字一顿的道:“骗你哒!”
接着便再次大笑起来。
王文鸢一阵无语,再次不说话了。
那少女却觉得十分有趣,顶着一张小脸,凑到他跟前,蹲下身子托着下巴,盯着他看来看去。
王文鸢道:“你看什么?”
那少女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的道:“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妹子玲珑,被我吃了。”
王文鸢眉间一沉,抬起右手,向她肩膀抓了过去。
那少女侧身躲过,呀呀连声,笑嘻嘻的跳到了庙外。
王文鸢还待要追,那少年书生却伸出手,轻轻将他抵住了,满脸歉意的道:“这位仁兄,我师妹生性顽皮,刚刚是在与你说笑,还请你不要当真。”
王文鸢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女本已跳了出去,此时听见王文鸢说话,便扶着门框探出了脑袋,一脸调皮的道:“你问我们是什么人呀?我早说了啊,我叫牵龙。至于他嘛,他叫、他叫……”
她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哈哈笑道:“有了,他叫踵武!嗯,他就叫踵武!”
王文鸢吃了一惊。
骑鹤见状,问道:“文鸢哥,你认得他们?”
王文鸢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认得。不过,踵武是我死去大哥的名字。”
骑鹤啊的一声,喃喃说道:“他们二人,一个长得特别像玲珑,一个名字叫做踵武。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文鸢也不明白,便没回答。
那名叫踵武的少年扯了扯牵龙,便对着王文鸢抬抬手,一脸尴尬的道:“两位,我们并非什么坏人。我师妹是龙虎山的弟子,我是栖霞山学宫的书生。只因在路过栗城时,我师妹被人打成重伤,肉身溃散,不得已借了、借了令妹的躯壳。”
王文鸢身心俱动,当真觉得匪夷所思。他侧目凝神,又一次向牵龙看去。
牵龙哼的一声,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之后便十分不快的抱起了胳膊。
王文鸢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们是修道之人?”
那少年道:“也是,也不是,一半修道一半修心。文鸢公子,我二人唐突了令妹,实在有些抱歉,但当时形势所逼,还望你能够成全。”
王文鸢满心激动,再次问道:“那你们能不能,能不能救活……”
那少年叹了口气,深表歉意的道:“令妹已身死道消,求生无门、求活无路,不可能再活了。文鸢公子,生死天命,各有所归,请你节哀。”
王文鸢满心激动荡然无存,只得默默的转过身,抱着剑低下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山神庙里突然安静下来。
牵龙啧啧有声,跑到王文鸢面前,嘻嘻笑道:“怎么,见了你妹子的躯壳,不开心呀?”
王文鸢不答。
牵龙又道:“我借了你妹子的躯壳,不就等于她又活了过来?我让你妹子活了过来,你要怎么感谢我?”
王文鸢面向墙壁,不予理睬。
骑鹤实在看不下去,郑重其事的告诫道:“玲珑妹妹本已魂归幽冥,该去往生享福去了,你不经过文鸢哥的同意,却来随意叨扰她的肉身。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女贼,我们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惊扰死者?感谢你挖了王家坟墓?”
牵龙被她一顿说教,霎时间无地自容,看看王文鸢又不理她,更觉得十分气恼,转过身盯着那少年,颐指气使的道:“许踵武,我饿了,你去找些饭菜回来!”
那少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师妹,说了多少遍,我叫许凌霄。”
牵龙听他顶嘴,更加恼怒,怒气冲冲的道:“你就叫许踵武!你就叫许踵武!”
那少年笑道:“是是是,我以后就叫许踵武。不过师妹,前面是栗城,正在闹饥荒,那里的饭菜你可吃不下去。不如,我们往北边看看吧。”
牵龙哼道:“北边就北边,也行。听说,郑县一带出了个妖怪,是那鬼夫人的徒弟。那鬼夫人把我打成了重伤,我们就去找她徒弟的晦气,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她用指尖在腰间荷包上一划,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稳稳的落在了庙外。
金光渐渐散去,草地上已多了一辆马车。
庙内二人心神一荡,不由自主的看了过去。
牵龙气鼓鼓的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随后一脚踢翻了篝火,哈哈大笑的跳进了车内。
那假名许踵武的少年实在有些头大,走到王文鸢面前,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师妹性子刁蛮了些,两位千万不要介意。”
王文鸢点了点头。
许踵武陪笑两声,便转身来到庙外。他正要登上马车,牵龙却努着嘴道:“你怎么不请他进来?”
许踵武啊的一声,反问道:“要请文鸢公子进来吗?”
牵龙抬着下巴,一脸沉思的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见了他,总觉得十分亲切。我在离魂之际,曾答应过他的家人,要好好照顾他,他妹子才把躯壳借给我了。你把他叫来吧,我带他去吃香的喝辣的,顺便把他的伤也给治了。”
许踵武叹道:“你用了他妹妹的躯壳,体内流的自然是他妹妹的血液。兄妹情深,血浓于水,你对文鸢公子自然会放心不下。”
他对王文鸢招了招手,笑道:“文鸢公子,我师妹请你上来。你若左右无事,不妨跟我们一起采采风,出去逛几圈。”
王文鸢手指动了动,却未起身。
骑鹤见状,也跟着劝道:“文鸢哥,走吧。我知道你记挂玲珑,但她已经没了。好歹躯壳还在,咱们跟过去,你多少能看上两眼。”
王文鸢道:“好。”站起身,向马车走了过去。
马车内雕花刻玉,华美异常;空气中熏香醉人,温暖舒适。
待几人上了车,牵龙随手一指,一道金光打出,随即召来四匹天马。天马挥动翅膀,驾着马车欢呼而去。
骑鹤惊得呆了,趴在车窗上,望着车外逝去的流云,望着空中掠过的霞光,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呼。
她一会儿指着远处的飞鸟,满是兴奋的喊道:“文鸢哥,有只大白鹤,有只大白鹤。”一会儿扯着王文鸢的衣袖,十分亲昵的叫道:“文鸢哥,有两只紫鸢,有两只紫鸢。”
牵龙听她叽叽喳喳、絮絮叨叨,“文鸢哥、文鸢哥”叫的不知道有多亲切,心里没来由一阵生气,冲着许踵武嚷道:“我让你请王文鸢上车,你怎么把她也给带来了?”
许踵武也不辩解,只低下头笑道:“是,是我的错,师妹教训的是。”
牵龙一肚子闷气没处撒,看看王文鸢,见他只闭目养神,根本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更觉得十分苦闷。
天空中流云飞雪,呼啸而过;地面上千里冰封,饿殍成群。
牵龙观望良久,竟发现无处可以安身。
好不容易飞了一个多时辰,约有四五百里路,这才见大河边上有一座小城,里面稍微有些烟火气。
牵龙驾着马车躲在云中,左看右看,城池上赫然写着“郑县”二字。她便找了个没人的郊野,悄悄收了神通。之后领着几人,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进了城池。
她生来即大富大贵,出手又十分阔绰,一进城门便拦住一人问道:“你们城里最好的酒楼在哪?”
那人道:“回这位小姐,是城西的锦绣百岁楼。”
牵龙一听,大喊晦气。
骑鹤心生不服,出口揶揄道:“锦绣百岁,繁华一百年呢,还晦气?”
牵龙道:“我们修道之人,追求的可是长生不老,一百年还不晦气?”
骑鹤知道说不过她,看了看王文鸢,笑道:“我和文鸢哥若是能安安稳稳的过上一百年,那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一点也不觉得晦气。哪怕过不来一百年,能过五六十年也行。”
牵龙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哼哼唧唧,咬牙切齿的白了她几眼。
几人在街上闲逛一会儿,便来到了百岁楼外。
楼里的伙计远远瞧见,快步拦住了王文鸢,说道:“百岁楼里非富即贵,我们不招待平民。”
王文鸢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的麻衣,点了点头,对许踵武说道:“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牵龙道:“本姑娘有钱,哪里不能进?让开!”
店家伙计道:“你可以进去,这位公子也可以进去。他却不行,还有这位姑娘,也不行。”
牵龙正要发作,许踵武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王文鸢不愿与人争吵,转身离开百岁楼,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牵龙气呼呼的闹了一阵,可伙计死活不让进,许踵武又不让她对凡人出手,更气得她牙根发痒。
她便走到王文鸢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说道:“你且等着,我去给你做几件衣服,做最好最贵的衣服。他若再不让进,我烧了他的百岁楼!”
撂下几句狠话后,牵龙便撇下王文鸢,兴冲冲的去了。
许踵武担心她的安危,即刻抬手道:“文鸢公子,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瞧瞧师妹。”
王文鸢道:“你去吧。”
许踵武说了声好,也转身离去了。
角落里只剩下了王文鸢与骑鹤二人。
眼见二人已经走远,骑鹤悄悄问道:“文鸢哥,你饿不饿?”
王文鸢道:“还好。”
骑鹤道:“还好?那是饿,还是不饿?”
王文鸢想了想,如实答道:“饿。”
骑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文鸢百无聊赖,也淡淡的笑了笑。
只是他笑的有些戚然,也有些心酸。
骑鹤一眼看去,突然看得痴了。她从未想过,原来,王文鸢笑起来也这么好看。
王文鸢低下头,小声说道:“跟着我,以后挨饿的日子怕是不少。那位牵龙姑娘,还有那位踵武公子,都是修道之人。他们借了玲珑的躯壳,算是欠了我一个不小的人情。骑鹤,一会儿我帮你问问,你以后就跟着他们……”
骑鹤脸色一沉,斩钉截铁的道:“我宁愿死。”
王文鸢道:“他们都是好人,明明懂法术,明明有手段,却肯跟咱们这些凡人讲道义、讲情面。他们都是好人,你跟着他们,也算是有了个归宿。”
骑鹤仍是说道:“我宁愿死。”
王文鸢叹息一声,不再多嘴了。
骑鹤脸色渐渐缓和,从怀里掏出几枚银锭,摆在王文鸢面前,吐着舌头笑道:“文鸢哥,你瞧!我娘偷偷给了我十来锭银子。你要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王文鸢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吧。”
骑鹤道:“好吧,你等我一等。”
她来到集市上,买了七八个馒头,另有一碗白米蛋花粥,放下银子,飞也似的跑了回来。
骑鹤把米粥捧在王文鸢面前,摸着耳朵笑道:“快喝吧,还热呢。”
王文鸢道:“你呢?”
骑鹤道:“我又没受伤,喝什么粥呀。”
王文鸢一共受了三次伤,一次是被栗城的县公子找人打的,十来个人踢了他将近半个时辰,打得极重;另一次是被抢米的难民打的,几十人围着他踢了一刻钟,打得更重。
最后一次是他老父亲打的,先用拳头捶了半刻钟,又用棍子抽了两刻钟,最后把他按在河里,淹了三次。
王文鸢遍体鳞伤、支离破碎,走路都十分费劲,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就连骑鹤,也怕他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
街面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骑鹤蹲在王文鸢面前,傻傻的笑了一会儿,忽然跳了起来,一边喊着:“忘了找钱了,忘了找钱了”,一边向集市里飞奔而去。
王文鸢望着她瘦小忙碌的身影,缓缓端起米粥,往嘴边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