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严睢带过一个徒弟,叫小p。这些年带过的实习生中,小p让他印象最深。
大部分打工人都很直截了当,就是奔着钱来干这活儿的。小p不一样,小p是有梦想的。
小p对创作这件事的热爱,简直到了魔怔的地步。整组人里,最勤奋的是他,加班最多的是他,最任劳任怨的是他。哪怕没有加班费,他熬夜赶出来的作品也不会被采用,也丝毫磨灭不了他的激情。
他曾无比认真地跟严睢说过,他找大师算过命,他这辈子必须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他上辈子未完成的“业”,要是这辈子还做不成,下辈子就得继续。
而且,他会遇到一个贵人,帮他做好这件事。
小p得出结论,这件事一定就是他现在的工作——这个行业,而这个贵人,无疑就是严睢。
严睢:“……”
严睢忍着没跟他说实话:年轻人,你先把基础打好了再说。
严睢第一次不忍打击一个后辈。小p有梦想,这很难得,可他空有一腔梦想。
专业课的基本功都没过关。
后来严睢明白了为什么。小p不是专业科班出身,高考前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搞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切会干扰到成绩的因素都被无情屏蔽。上大学后,小p的“爱美之心”突然觉醒了,他参加了美术社团,然后开始去美术系旁听,再后来一有空闲就踏出校门,坐上半个城市的地铁,去更专业的美术院校蹭课,自己拼命攒生活费、各种做兼职挣钱,报美术班,从零开始学起。
小p的本职专业是土木工程,毕业于一流985高校,看起来本该是很光鲜亮丽的简历,放到他们这个部门,就显得不伦不类。
严睢有点想问问hr招人的时候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也就是想想,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现象很正常。他们部门至少一半的人都是跨专业来干这个的,小p好歹有个985打底,符合hr的业绩标准。
三个月实习期后,小p没能转正。
都不用三个月,小p来了半个月严睢就预见到这个结局了。但小p一腔热情似火,认定自己跟这个行业自此结下不解之缘,严睢想,让现实告诉他答案吧。
万一有奇迹呢?
奇迹没发生。
看到公布的转正名单后,小p茫然地问严睢,“师父,我真的这么垃圾吗?”
严睢没说话。
别人10岁开始打基础,他20岁才入行,他哼哧哼哧学的东西,对别人跟呼吸一样。
这怎么比?
这是几年、十几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差距。哪怕他从现在开始,再花10年追上这个差距,10年后,他三十多岁,水平只能当个初级原画师,这就是他设想的人生么?
别说10岁了。严睢要是能重来一次,他恨不能3岁就开始抓画笔。
严依就是他的“重来一次”。
他自己的路注定无法完美。严依的路,至少能走得比他更好。
他也愿意养着女儿一辈子。只要他还能工作一天,他就可以不让女儿受这种柴米油盐的委屈。
可这不现实。
人也不可能那样活着。
严依有天赋,有才气,她的人生是该活得蓬勃多彩的,前提是,当她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面对社会、需要独立撑起自己的那一天,她必须具备足够的资本和底气,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也就是,自由。
俞倾问他,“严睢。”
“那你自由了吗?”
严睢顿住。
俞倾望着他。空气沉寂下来。
严睢曾对他说过,我爱你。
如果我能为自己而活,我会不顾一切地来爱你。
可他什么时候能为自己而活?
他的自由,他们的自由,在哪里呢?
他们究竟是活成了什么模样?
一如既往,这一次的谈话不欢而散。严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聊出个什么来。他想责怪俞倾怂恿得严依无法无天,心底深处又隐隐压着一种恐惧,仿佛害怕最终浮出水面的,是自己的无力。
回去时,严睢特意绕了段路,买了严依最喜欢的那家皮蛋瘦肉粥。一进门,严睢就注意到茶几上严依的手机不见了。
严睢把粥放到餐桌上,走过去敲了敲严依房门。
没有回应。
门缝底下透出房间里的灯光。
“依依。”
没有回应。
“饿了吧?我买了皮蛋瘦肉粥。”
没有回应。
“放餐桌上了,你等会趁热吃。”
没有回应。
“明天带你买个新手机。想要什么牌子的?”
没有回应。
“依依?”
没有回应。
门缝底下,光线依旧。
严睢又在房门前站了几秒。
小丫头还在跟他闹脾气。
是吧……?
“依依,你再不说话,我就直接进去了。”严睢说。
没有回应。
严睢的心脏跳得快了起来。
他到书房找出严依房间的备用钥匙,在房门口最后说一句:“依依,我开门了。”
没有回应。
严睢打开房门,一览无余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严睢给严依打电话,打不通。
再打,还是不通。
一直不通。
严依把他拉黑了。
严睢转而去拨俞倾的号码,一接通,没等俞倾“喂”出声,严睢就劈头盖脸问:“依依去找你了?”
俞倾懵:“什么?”
严睢:“依依没找你?”
俞倾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没啊。”
严睢大脑空白了,换俞倾追问:“怎么了?”
严睢没回答。
俞倾:“依依去哪了?”
严睢喉咙干涩,艰难地开口:“依依她……手机打不通。”
俞倾:“她不在家?”
这只是确认,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俞倾立刻刹车减速,掉转车头,“我现在过来。”
“你路上看一看。”严睢说,虽然他也不知道让俞倾往哪里的路上看什么。s市这么大,除了“家”这个地方,他们该去哪里找一个14岁的小姑娘?
俞倾没纠结,应了声“好”就挂了电话,立刻去拨严依的号码。
呼叫了几秒后,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标准女声。俞倾又拨了几次,响铃的时长每次都不太一样,但永远以“正在通话中”结束。
俞倾稍稍松了口气。这是人为挂断的操作,估计就是被严依挂断的。至少她还安全着,还有心情拒接。如果手机落到别人手里,大概率会直接关机,不会这么麻烦。
这头,严睢一边拿上车钥匙出门,一边打电话给辅导班的老师、严依的每一个家教,甚至联系了严依那几个比较亲近的同学的家长,每个人都是同款懵逼,严依没找他们,他们没见过严依,也不知道她在哪。
严睢想到叶瑜,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严依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她不能把叶瑜的家庭地址和联系方式给严睢——她也不知道,但她会想办法打听一下,看严依有没有跟他在一起。
漫长的半小时后,班主任回电说,叶瑜正在家里写作业,没有和严依在一起。
严睢要疯了。
这期间,他已经开车在家和严依学校以及补习班之间来回兜了几圈,甚至回了一趟旧宅,街上每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心里就颤一颤,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近乎绝望。
严依离开了他。严依也没有去找俞倾。
他最不希望的就是严依去找俞倾。那就证明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可现在,他真的很希望俞倾告诉他,严依在他那里。
他愿意输。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希望时间在这一刻走向终结。
但时间还在流逝。
静静地趴了五分钟,手机响起。
是俞倾。
严睢心里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不敢太张扬,小心翼翼地接通,“喂?”
“找到了吗?”俞倾问。
严睢的心一沉。
“没。”
俞倾沉默了几秒。
“你在哪?”俞倾问。
两人的思路差不多,都在这一块附近,10分钟后俞倾就过来了。
严睢的车还停在原地。俞倾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推开车门,长腿一迈,风风火火冲了过来。
两人连招呼也没打,俞倾开门见山,“你今天跟依依说了什么?”
严依有点小任性,实际上很懂事,她突然做出这么过激的事,一定是被什么逼到了绝境。
严睢被俞倾的目光堵得说不出一句话。
“严睢,”俞倾说,“跟我说实话。”
严睢:“你是来质问我的?”
俞倾:“你心虚了?”
严睢:“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俞倾突然提高音量,路过的一对小情侣停下交谈,转头看向他们。
严睢不说话,冷着脸,肌肉绷紧,在夜色中隔着数步距离,就这么看着俞倾。
俞倾忽然轻笑,“严睢,你知道依依为什么要走么?”
严睢还是不说话。
俞倾:“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再学画画么?”
俞倾:“因为你让她不敢再画下去。”
俞倾:“她怕让你失望,她怕让你评判,她怕如果她证明不了自己是天才,如果她超越不了你,她就会失去做你女儿的资格。”
俞倾:“严睢,你有好好地问过她吗?”
沉默。
俞倾:“现在不走,总有一天她也会走的。”
“俞倾!”严睢胸膛起伏,压着音量,一字一顿,“你别逼我。”
俞倾愣,“……逼你什么?”
严睢没回答。
别逼我恨你。
他的心底深处一直在声嘶力竭。
可没有人听到。
所有人都漠视他。
他所爱的人都在指责他。
严母离开了他。
依依想逃离他。俞倾在审判他。
俞倾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严睢,半分钟后,他懂了。
“严睢,”俞倾的理智在阻止他,但他必须问出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