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严睢在寂静中与俞倾四目相对。
后悔什么?
不用问。
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俞倾问,他是不是后悔让他进入这个家,成为他们的家人,成为严依的爸爸,终于在10年后的今天,以家人之名,伤他如此之深?
严睢知道俞倾在问什么。
依然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俞倾的眼眶渐渐泛红。
“严睢。”俞倾轻声说,“那时,你问我,确不确定。”
那一晚,俞倾在严睢房里发现他给自己画的一堆素描画像,主动吻他,意乱情迷之时,严睢问他,你确定吗?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这是一条注定不平坦的道路。
你真的确定吗?
那时,俞倾想,他愿意。飞蛾扑火他也愿意。
俞倾脸上浅浅笑着,眼里却全是痛苦,“我也后悔了。”
他用了一个“也”字。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俞倾缓缓道,“就是当年遇见了你。”
严睢沉默。
沉默。
“好。”严睢说。
他听到了。
如果他有那个能力,如果上天也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会回到十年前,告诉那个年轻的严睢,不要在2011年3月9日晚上7点去银河广场四楼电梯口旁的那家西餐厅,见一个叫俞倾的男人。
否则,你会疯狂地爱上他,然后伤害他,也让他伤害自己。
再在十年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遇见了你。
可他不能。
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在这十年后,听俞倾说完那句话,再看着他转身离开。
今夜有点凉,俞倾穿了件薄薄的外套,在他转身时衣摆微微翻飞,代替他作出潇洒而决绝的姿态。
俞倾大步冲向马路对面,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马路上各色灯光闪烁,车影幢幢。严睢呆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俞倾的背影。突然,严睢脑子里轰地炸了一声,什么也来不及想,撒腿向前跑去。
俞倾仍直线走着,耳朵里嗡嗡的,周遭的世界很嘈杂,他却无法接收,无法思考。他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人,越快越好。
即将迈出下一步时,胳膊被猛地一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后用力拉他——不是好像,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拉他。
俞倾还在懵,自己就整个人被扯了回去,重心不稳之下连着退了几步,随后一道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严睢与他近乎面对着面,朝着和俞倾相反的方向摔出去。
俞倾瞪大眼睛,在那一刻对上了严睢的视线。
严睢也看着他。
他,严睢,世界,仿佛都在高速运转着,那一瞬间俞倾却清楚地看到,严睢的眼神很平静。
俞倾一屁股摔在地上,面前划过一道尖锐刺耳的轮胎抓地声,一辆本该在他面前呼啸而过的车临时拐了个销魂的弯,急刹车的同时怼上了停放在路边的一排小电驴,一时间各种音色和调门的小电驴警报声齐声高歌,爆发出一阵紊乱的大合唱。
严睢和俞倾差不多的姿势,只不过严睢跌坐的位置就在那辆车原本前行的轨迹上,此时他单手撑着地,曲着一边膝盖,没有回头看身后那一地狼藉,而是望着俞倾,平静的眼神里泛出一抹笑。
怼了一排小电驴屁股的司机一开车门就骂骂咧咧个不停,要不是看严睢人高马大,他估计就直接动手了。
严睢起身,第一反应却不是去跟司机对线,而是走向俞倾,朝他伸出手。
俞倾条件反射想伸手去抓,一抬眼,看到严睢的手掌擦出了好几道血痕。
俞倾伸到一半的手停住了,自己站了起来,严睢的手也僵在半空,一时讪讪的,倏地想起去年那个夜晚,俞倾在他家,给他递牛奶,最终摔破了杯子。
严睢收回手,问:“没事吧?”
俞倾:“疼吗?”
两人同时开口。
严睢:“啊?”
没等俞倾再说一遍——他也没打算再说一遍,司机喷着唾沫星子就追了过来,骂人话越说越难听,严睢掏出手机,打断了他,“大哥,你选吧,要么我现在报警,让交警定责,要么你报个数,咱私了。”
司机愣了愣。严睢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气场又实在太强,话说得很文明,脸色却是黑的,要再往脸上架副墨镜,分分钟就是道上你大哥的味儿。
虽然现场这阵仗看起来很鸡飞狗跳,但没有人员伤亡,法律上鼓励私了。常年跑马路的都清楚,这种情况要真报了警,按保护弱者原则,开车的肯定得负一部分责任。
司机听严睢这意思,这是个土豪,心思活了——他动那么大肝火,无非也就是为了几个钱。
司机正要开口,严睢又无视了他,转向一边的俞倾,“你先走吧,这边我来处理。”
俞倾没动,看看司机,又看看严睢,“那边有药店,你的手得处理一下,小心感染。”
严睢这才抬起手掌看了看,愕然了半秒,“行。”
俞倾还是没动。
最终严睢跟司机讲了一分钟的价就把事儿私了了。司机要价肯定是要高了,只是严睢现在没心情跟他纠结这个。俞倾等在一边看完全程,然后亲自拎着严睢到药店里买药,清洗伤口,上药。
两人全程都一语不发,也不看对方,俞倾盯着严睢的手看,严睢视线飘忽,目光就是不往俞倾脸上落。包好绷带,俞倾结案陈词,“好了。今晚别碰水。”
“嗯。”严睢应声。
他看到俞倾的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了。想说些什么,又选择了不说。
严睢把手收回去,装作并没有注意到。
俞倾想说谢谢。
谢什么呢?
谢刚刚他救了他?
还是这十年,我谢谢你?
10分钟前,他说后悔。
10分钟后,他说谢谢。
俞倾还是没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严睢。
严睢穿着黑色衬衫,没打领带,最上边的两颗扣子松垮垮地开着,袖子胡乱地卷到了手肘处,露出两截结实的胳膊,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得扎眼。
俞倾记得,当年他们还没同居时,那天是5月20日,严睢约俞倾出来,又碰上要加班,严睢回公司飞速干完活,飞速赶过来,穿着的就是这么一身黑色衬衫,黑色长裤,身高腿长,他出现的刹那,在店里看着书等了半天的俞倾抬头,被帅了一脸。
这是他的男人。
严睢的衣品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依旧喜欢简洁明了的经典搭配,主要是省事,穿黑色也纯粹是耐脏。
人还是变了。
严睢的眼角起了细纹,笑起来时尤其明显,20出头时还没有、如今已根深蒂固的黑眼圈,鼻梁依旧高挺,轮廓依旧鲜明,尽管还是瘦削,皮肤上却多了几颗痣,粗糙了一些,松弛了一些。
还有一夜间冒出来的细细密密的胡茬,额间偶尔戳出的一根白发。
这一年,他们32岁。
他们是而立之年的男人,他们是父亲。他们有一个14岁的女儿,一段回不去的感情,一个回不去的家。
俞倾想,在严睢眼里,现在的自己又变成了什么样呢?
许多人说他长得年轻,现在说他是大学生也毫无违和感,这些话俞倾其实并不爱听。他长得再像20岁,也改变不了他已经30多岁的事实。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像严睢,别人远远地看不到,总是幻想着他们最完美的模样,唯独他们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看着自己,将每一丝细纹、每一处风霜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严睢变了。他也变了。
他又想起,10年前,严睢倔强又脆弱地坐在路边,给他拧完矿泉水瓶,对他说,俞倾,我挺喜欢你的。
但是他没有办法。生活太操蛋,破事太多,老天爷太不讲道理。他没有办法。
他那么要强,想把一切都处理好,也认为自己理应把一切处理好。他又爱得太强烈,想得到的太多,自己把自己拧巴得兵荒马乱,一地鸡毛。
所以他只能对俞倾说,对不起。
那时,俞倾很想抱抱身边这个男人。
现在,他再一次想拥抱他。
可俞倾最终只是起身,以眼神示意严睢,该走了。
两人并肩往停车的地方走。远远看到自己的车子时,俞倾说,“我再去找找依依。”
“好。”严睢说。
俞倾开着车兜了两个小时,循着记忆,一个个地找他和严依曾一起去过的地方,14岁,13岁,12岁,11岁……
终于,俞倾在彩虹桥上看到了严依。
彩虹桥是严依9岁那年,俞倾带着她来的。
那一年,严母去世。俞倾不知道怎么给9岁的小女孩讲死亡这件事,严依却主动问他:“奶奶是死了吗?”
俞倾:“……”
严依:“奶奶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俞倾望着小严依,张着嘴,却只能沉默。这个问题,他很难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真的不知道。
9岁的严依眼里泛着水光,巴巴仰头看着俞倾,“我舍不得奶奶。”
“嗯。”俞倾把她搂进怀里,低声应着。
“可我也舍不得爸爸和你。”严依贴着俞倾胸膛,奶声奶气地呢喃。
“……什么?”俞倾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如果以后,”严依继续呢喃,“爸爸和你也要死,那我——”
“我也一起死。”
俞倾吓了一跳。
“依依——”
严依仰脸,肉嘟嘟的脸颊上已经全是泪水,“我不要跟你们分开。”
俞倾的心脏被揪疼了。
他条件反射地想说不会的,但忍住了。
够了。说给小孩子的谎言已经够了。他现在只能沉默。让小严依自己去渐渐明白,离别这件事,就是活着的一部分。
是死亡赋予了生命意义。也是离别赋予了爱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