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是谁
眼前这个男人慢慢变得清晰,浓眉卷须单凤眼,一看就不像好人。“啊!……”大喊着推开阿拉坦,畏缩在墙角处发抖,怯生生问道:“你是谁!你不要过来!”
阿拉坦打量着梦娆,暗道:“又是在搞什么花样?”
梦娆一双麋鹿的眼睛左顾右盼的偷偷瞧着周围,看着自己脚上围的麻布,摸着头上缠的包,哪儿哪儿都疼,暗道:“是不是被眼前这人打的?”心中的恐惧涌上心头,胆怯到发抖,恳切道:“求求你……不要打我!”
阿拉坦盘算着这个女人:“她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就撞昏了头?”问道:“姨奶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梦娆不知这人在说些什么,只顾发抖,不去回他。逢老者走进屋内,手中端着饭食,见女子醒了过来,问道:“你家娘子这可是见好了?”
阿拉坦回道:“托老人家的福,好歹醒了过来。却看样子撞坏了脑袋,不识得人。”
老汉说道:“不打紧的!再养些时日,都慢慢会想起来。”
梦娆听着言语,似是这人与自己相熟,却如何记不起来?闻听那老汉说自己是那人的娘子,那人又叫自己姨奶奶,不禁心中疑问道:“我是谁?他们又是谁?”
等那老汉离去,阿拉坦拿了一张饼递与梦娆,梦娆仍旧胆怯,却腹中饥饿,慢慢接过手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阿拉坦见她噎的慌,又递汤水予她。吃食过后,梦娆问道:“我是谁?我真的是你娘子不成?”
阿拉坦不知如何与她说来,也不知她精神如何。若说不是,倘教她慌乱起来偷逃出去,碰上了官兵又是麻烦。只问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梦娆似是略有放下戒备,与阿拉坦摇着头,说道:“不记得了!”
阿拉坦看她神情不似装假,暂且信她。
这时多吉与左尔曼走进屋内,见梦娆醒了,问道:“梦娆姑娘你醒了!还都担心你来着!”
梦娆问道:“我……我叫梦娆?”
多吉与左尔曼都是一脸诧异的看向阿拉坦。
阿拉坦问道:“可探清楚了?”
多吉在阿拉坦耳边回道:“把驮,今日仍旧城门紧闭。城中各处还贴了布告悬赏缉拿逃犯,凡抓获一人,有功者赏银五十两,现在已经捉回去不少人了。”
阿拉坦心知此地不宜再逗留,一是怕这老汉一家为拿赏金暗中谋害,二则也是怕拖累这父子二人,遂辞别老汉。在屋内留下了二百两散碎银子,带着梦娆与众人离去。
左尔曼扶着梦娆,问道阿拉坦:“把驮,我们是要去哪儿?”
阿拉坦说道:“找个富贵繁华之地,喝名酒,品丝竹。”
梦娆此时没个主意,也就都信了,只作自己是那卷胡子的姨奶奶,听他言行,随他而去。阿拉坦怕再次因这位姨奶奶的样貌横生出枝节,既给她寻了身简素的常服,头上蒙了青纱。若依梦娆往日的性子断然不肯,却此时全然顺从。
时至正午,那老汉的小儿子领着十余个衙役回到家中,一头钻进茅草屋内拿人,只搜出二百两银子来,再不见有人。小儿子慌的问道老爹那几人去向,老汉不知发生何事,如实说来。衙役头领贪墨了那二百两银子,又把父子二人以窝藏罪关入县衙大牢,补了逃犯的缺。
霞光摇影绿成荫,锦绣百褶华服新。觥筹几度浮世梦,一曲琵琶坐上宾。
炉城中最繁华处一座酒楼:厅中宽敞,四围通窗,庭院中合树环抱成荫。阿拉坦与多吉、梦娆、左尔曼选座角落处一塌席坐,其余侍从把守在酒楼各处,待有变故时刻报备多吉。梦娆不自觉给阿拉坦斟了一盏清酒,左尔曼给多吉与梦娆倒了两杯浓茶。矮桌上摆着各色小菜糕点,做的美味精致。
多吉一旁与阿拉坦说道:“这里是炉城最大的酒楼,城中各色人物多来此处把盏,网罗新闻,散布消息。”
微风吹透竹帘,厅堂一阵清爽。有见一女子跪在厅中席上,怀里一把琵琶。见她面无活色,却指尖金戈铁马孤烟直,声动幽谷,弦荡篁林,一种悲怆之感犹甚。不夹技巧,全是感情,弹奏的是一曲《大破阵乐》助兴嘉宾。厅中一片喧哗无人在意,唯有阿拉坦听得入神。梦娆也是听得耳熟,手指不觉的跟着弹奏,无意中碰倒茶杯,一时慌乱。阿拉坦看着梦娆,察觉出不似往日聒噪,确实少了言语。坐在一旁的左尔曼帮忙擦拭桌几,问道:“看姐姐也跟着比量,难道也会弹奏琵琶?”
梦娆脑中回想,不曾记得,只摇着头。
左尔曼想着与那伶人借琵琶一用,拿与梦娆把玩一回或许能勾起记忆,便借了过来。阿拉坦本想斥责他无事生非,见厅中宾客众多也就作罢。
梦娆兴致把琵琶接过怀中,不自觉指尖拨拢了一韵,自己也是一惊,又接着那韵续弹……
厅中喧哗渐止,宾客停留,聚睛竖耳……
这女子婀娜娉婷,青纱内眉目生姿。四根弦犹如夜雨,一曲韵晃似凤鸣。
一段奏韵过后不禁接词唱道:
“花巷灯懒,红釉描额浅。怀抱风月一帐暖,星斗同温纱卷。
朝花雨露流离,怕君久别情移。盼得扶摇直上,思妾遥想佳期。”
见她端的不同!技巧纯熟,声色俱优,气韵已极。弹奏的是《清平风月》,一首宫廷作的舞曲,坊间填的乐词。
厅中众人听得痴迷。只是这词颇具香馆之色,却都拍手称喝。阿拉坦不以为意,只是如此引人注目非他所愿。本想着大隐于市,未料到这梦娆失了忆仍旧如此招摇,不由得捋着卷须。梦娆也是诧异,为何自己会弹奏琵琶?为何自己会吟唱词曲?
此时一位厅中宾客拍掌称道:“妙!妙!妙!蓬莱之音亦不过如此!”见他端杯上前,又说道:“贵人齐福,有此等女子在旁教人艳羡。因见贵人大富之像,鄙人缅颜攀谈,不请自来,可有幸同席否?”
见那人一身华服,三十余岁模样,样貌周正,气度从容。梦娆胆怯躲在阿拉坦身旁,见阿拉坦笑道:“既兄不弃,是我等之幸。”
多吉与左尔曼退席让座,侍立左右。那人便坐席间,问道:“恕鄙人唐突,听尊夫人声韵极品,必定绝色!何故脸面蒙纱不肯示人?”
阿拉坦说道:“天定有数,不能周全!内子脸上有缺,固此青纱围面。”
梦娆闻听自己脸上有缺,心中诧异道:“脸上几时有缺?”不由得伸手来摸,无任何异样。心知是此便宜丈夫嫌自己丑陋这才教她蒙纱,心中莫名之感由然,不自知掐了一下阿拉坦的手肘。
阿拉坦强颜与那人一笑,心中纳罕道:“这婆娘是真糊涂还是假失忆?”
那人看在眼中,说道:“这两日城门封锁,军兵和衙役全城捉拿在逃人犯,贵人可要当心些,别被误作歹人捉了,免得你家娘子为你伤心。”
阿拉坦说道:“我等初来兆国,处处小心谨慎,就怕生出事端来。”
那人问道:“贵人来至兆国是做官还是做贾?”
阿拉坦问道:“兄何有此话?”
那人说道:“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广招贤士,怀柔天下,便多有胡人进朝为官之势,故多此一问。”
阿拉坦说道:“小末行商,无德才登庙堂之高,不过往来生意仅此。”
那人说道:“贵人既来此间行商,可有探明门户,拜会过四方?”
阿拉坦示意左尔曼去再备酒肴,既说道:“小末初来乍到,正有此意。奈何碰不见高人指引,苦无门路。如今想来是等贵兄在此有缘巧遇。”
那人笑道:“你我既是有缘,这里借贵人的酒敬饮一杯?”
阿拉坦说道:“千里有缘,莫论富贵,你我只兄弟相称如何?”
二人把酒相敬。
阿拉坦说道:“愚弟穿草原,越戈壁,就是为领略上国风光,顺带赚些横财。却不想人疏路短,举步艰难。今有幸得遇兄长,望不吝赐教!”
那人说道:“客气!兄既想听,我就说来。兄可知你我正吃的是谁的酒?进的是谁的楼?”
阿拉坦说道:“偶见此处繁华,人来客至,想必有好酒,也就随众而来,不曾多想。闻兄此言,难道这酒馆另有文章?”
那人说道:“兄闯南走北必然知晓,凡城中繁华之所皆由权势之人把持。这里是炉城内最大的酒馆,自不例外。兄若想在此间买卖,必绕不过三宗势力,而这酒楼的主人就在其一。”
阿拉坦说道:“愿闻其详,洗耳恭听。”阿拉坦正欲给这人倒酒,见一旁梦娆已提壶与二人斟满。
那人说道:“此酒楼分属一会,名‘银通会’。掌会之人姓银,名通宝,乃京都首富。与会另四大家族联姻有亲,共同经营中原内外生意,衣食住行皆有分管,涉及之广无出其右。更有各处赌庄,当铺,妓馆分布各州。与各地山寨土匪皆有照应,同各级官府衙门亦有勾连。甚至私下与官商抢盐务生意。真所谓黄金如泥白银如铁,世间所用恐无不所有,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不是虚言,其坊间便有称:‘银通会与权争贵’一说。此为一宗。”
阿拉坦说道:“银通会之名久有耳闻,远在西域诸国亦有生意往来。今日方知其壮!耳听兄所言这一宗已然如此,却仍有两宗能与之并论?”
那人说道:“不说并论,尤甚过之!冥州无门山中有一教派名为‘鸑鷟教’,是兆国最大的教派之一。其教主只闻有一号,称其‘太羽真人’,而坊间更多称其为‘冥皇’。祖上原是前朝显贵,因江山易主不肯归顺,遂领族人与数百余近卫隐遁山林,创教之初以光复大业为旗,以替人索命为计。至他这辈已逾七代,现麾下两万余教众盘踞无门山中,另有分属传教于兆国各处。约计三万余众。内有教众赢收,外有杀人牟利。不论坐衙小吏亦或朝中大员,只要有利可图,他人头定然朝不保夕。有坊间俚话:‘阎王休公案,冥皇提头现’之语。此为一宗。”
阿拉坦说道:“这不俨然成了地方割据!”
那人笑道:“小巫矣!”
阿拉坦问道:“还有大巫?”
那人说道:“富贵本无根,本末倒乾坤。贤弟可曾想过一个行街的乞丐敢抢皇粮?那丐帮就敢!丐帮创始之初旨在扶困救贫,除恶扬善,而今更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耳。现任帮主胡运原是个落榜的秀才,因‘舌长手懒’,便举家入了丐帮行乞,不曾料凭着腹中点墨掌了权棒。有之朝廷无为,满眼尽皆贪官污吏,又逢近年灾旱频频,使得帮派陡增六七万余众,竟成了兆国内人所共知的第一大帮,余众小帮小派都以其马首是瞻,而今帮众竟达十万余之多。真就时也命也!那胡运自此恃强,到处打砸抢劫,迫使官避民躲,更无人敢惹。帮舵甚至竖有大旗,写到:‘奉胡之言,承运之命’诸字。此为一宗。”
阿拉坦问道:“闻兄所言,这三宗已然成了朝廷的要害,却如何任由这三宗势力做大,不去管顾?”
那人笑着说道:“哪里管顾得了!兆国开朝两百余年已趋大乱之势。十余州、百余郡、千余县都已是蛀如蚁穴。更有天灾人祸不断,匪盗丛生。众蕃属看似每年都给朝廷纳贡称臣,却连年在边境生事,其不臣之心日久。时永曦二年,朝局尚且不稳,也就无力收拾山河。而这三宗也就如诗句所云:‘荒林春雨足,新笋迸龙雏。’只能看着。”
阿拉坦说道:“这三宗分属三类,道不同不相为谋,岂不此间争角?”
那人说道:“贤弟所言切中!就一张大饼,都想着独吞,哪里肯他人染指。遂明争暗斗,刀剑相割,屎尿盖脸,此间也就更加乱的不成样子!”
阿拉坦问道:“朝廷若再无手段,日久生变,真就等着覆灭不成?”
那人说道:“古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有当今国仗安南公驻震,手上九万重兵。北有领辖两州的北宁王平乱,麾下四万精骑。都中二十万禁军金剑披甲,另边境藩镇九个节度使四十余万兵勇整戈。再合计各个要地军马总也有八九十万众。”
阿拉坦笑问道:“天下大事无有兄所不知的!敢问兄长是分属哪一宗?”
那人笑着答道:“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二人相视一笑。
两人又聊了些诸国风光趣事,相聊甚透,相见甚晚之感。不觉间酒过不知几寻,至入夜方散。
阿拉坦醉道:“此一别……不知与兄何时何日再会。”
那人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阿拉坦身边有人搀扶,见那人孤影消失夜色,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