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恨歌
孑然一时语塞，没有说话。
夔琅说道：“你这匹马也是影庄里的吧。”
孑然只顾摸着马头，不去回他。
夔琅说道：“如果你能用你这匹瞎马跑得赢我这匹白马，我就做主把这匹瞎马送给你了。”
孑然问道：“你可做得了主？”
夔琅笑道：“在这影庄后山就没有我做不了主的！”
孑然说道：“那你可要说话算数！”
夔琅笑道：“骗你一个乳臭小儿还叫本事！”
孑然对落雾信心满满，心中暗道：“此间绝对不会再有比雾落还要快的马了！怕是连那云飞也比它不了，何况是这匹白马！”
孑然与雾落说道：“你今天只要跑赢了这匹白马，以后你就是我的马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就听雾落兴奋的嘶啸了一声。
孑然与那夔琅各自上马，听得一声锣响，两匹马同时飞一般的扬尘而去……围观的众人都看傻了眼，都没想到这两匹马竟是跑得这么快，更是没有想到那匹瞎马竟是跑在了白马前头。就连夔琅也是没有料到孑然骑的这匹瞎马会快至如此！自己所骑得这一匹白马也是西域良马，可与那匹瞎马这么一比，相形见绌
见那一人一马配合的默契非常，就连转弯处也是如此矫健迅捷。孑然回头见那匹白马已经离雾落相距甚远，正得意之际，回过头来，就见眼前忽得出现了一个木栅栏挡在前路，高五尺有余，快和孑然一般高了。孑然心中一惊，乱了方寸。就见雾落直愣愣地撞到了木栅栏上……
雾落怕孑然摔倒，极力稳住蹄脚……孑然怕雾落撞伤，急忙掉过马头……雾落跑得太快，怎么能稳得住，双双摔了出去……
全靠雾落稳住蹄脚，孑然这才没有大碍，只擦伤了些。孑然爬起身来忙到雾落身前去看，就见雾落额头上被那木栅栏上的木刺划出了深深一道口子，血液顺着额头洒溅了一地。两条前腿也是伤痕累累，不断地流着血。却见雾落一阵阵嘶啸，踉跄着马蹄站了起来……又倒下去……它还要硬撑着倒腾着前蹄……仍旧站不起来，似是撞伤了前腿。
原来是夔琅手底下的两个人眼见夔琅要输，这才抬了木栅栏上去，欺负雾落眼瞎。
这时，见那两个搬栅栏的人走近前嘲笑孑然，说道：“一个傻小子和一匹瞎马也想着要赢夔教头？”
孑然怒气上涌，扑身上去，与那二人扭打在一起。夔琅上前分开三人，又与孑然说道：“以后这匹马就是你的了！”之后转身离开。
雾落伤的这一次，孑然照顾了半个月才见好，却在‘对云崖’一战又复发了。
回说这日一早卯时初刻，早有宴妾在‘音歌’屋内与八个女孩儿说道：“今日我只教你们做一件事，就是背一首诗，要做到一字不差，一气不停。今早没有给你们准备饭食，这日申时四刻之前若是哪一个背不出来，她这一天可就要饿着肚子了。”
此时屋内这八个女孩儿一个个眨不了眼睛，合不上嘴。难怪早间没有粥吃，如果午后也不让吃些东西怕是路都走不动了。女学生听到要饿肚子，一个个都慌乱的交头接耳，议论着。可一想到只是背一首诗，只多不过几十个字而已，也都安心下来。
却见宴妾拿着厚厚一卷，叫人上来取，每人分得一张，都展开来看……沉默不语。
有听宴妾说道：“我要求你们背的是白居易的一篇唐诗------《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宴妾在这些女学生面前默背了一遍这近千字的《长恨歌》，每一个人都听着诗词一一对照着手中的长篇，紧张的冷汗直流。宴妾与她们背了一遍诗就离了‘音歌’。学生们还都是一头雾水，也没人敢上前拦着先生去问。
八个女学生要在六个时辰之内把《长恨歌》全文背下来，看似容易……
忘娥识字背书原就较其它人差上一些，平时又不上心于此，如今听到背不下来就要饿着肚子，心中余悸。想到昔日饿肚子的经历，肚子就饿的发作。
孑缨较这些女孩儿要幸运的多，这一篇长恨歌大多数的字都识得，经宴妾先生背了一遍也都了然于心。可不幸的是要她去背默的时间很短……
有听到谢嫚问道：“孑缨，这个字怎么念？”又听奴娇问道：“这句话怎么读”，又又听忘娥问道：“这些个我全不会！”……余下的四个女学生也都去问孑缨，孑缨耐心去解。
‘音歌’内乱做一团，孑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晃晃过了两个时辰，其中有六个人连字都认不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孑缨不想她们饿着肚子，便站起身来，拿起长长一卷，读了起来……一连读了七八遍，嗓子都干了。其余人也都认真听着，前后比照，不敢马虎。
宴妾回到‘暗钗轩’，有听暗媪说道：“老爷正在‘幽意居’里等着呢，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宴妾听着诧异道：“平日里只我去他的‘明照楼’，或是他来我这‘暗钗轩’。他今日怎么想起去‘幽意居’等我？还等了半个时辰？”
暗媪回道：“老爷也没说为啥，只说姑娘闲了时去找他。”
这时黎晴从‘暗钗轩’主屋内走出来，说道：“那黎云鹤一定是怕我这个累赘碍了他的眼！我离了这儿干净！”说着就往外走。
宴妾问道：“你是要去哪儿？”
黎晴说道：“我出得了影庄么？”说完就出了‘暗钗轩’，向影庄西侧院而去。
宴妾出来‘暗钗轩’向东侧院一角走去，路径假山环石，曲径通幽。来至一处院落，门额上写着‘幽意居’三个字。走进去就见两棵参天梧桐树连枝攀缠，交叶成荫。有见一人等在树荫下，入神的看着两棵梧桐。
宴妾与那人说道：“老爷找我何不到‘暗钗轩’去坐，想起来这‘幽意居’？是何时起连‘暗钗轩’的门都不愿登了？”
黎云鹤转过身来，叹气的笑了，说道：“还记得九年前你初来这影庄时，你我就是在这里初见的面。记得那时你就是一副伶牙俐齿！如今……”
宴妾问道：“如今又怎么样？”
黎云鹤说道：“如今你是愈发的与众不同了！”
宴妾听得含笑着，说道：“你是想说我是愈发的刁蛮无理了吧！”
黎云鹤说道：“我从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那里得来一件首饰，想着戴在你手上应该正合适，特意过来这儿送你。”
就见黎云鹤从怀中取出来一玫瑰色漳绒小方盒子递与宴妾，宴妾疑惑的接过手里，心中暗道：“这人怎么突然想起送我礼物来？”
打开来看：就见两缕金丝缠绕的环，上面嵌着两片红松绿玉雕的叶，抱裹着一颗豆大的珍珠，璀璨夺目，洁白无瑕。做得格外精巧细致，美轮美奂。
见到这戒指，宴妾忽得少女情怀总是诗，心中不免悸动，一副小女儿之态。却是心中先喜后惊。就见黎云鹤走近宴妾身前拉起宴妾的手，轻轻地把那枚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说道：“粉痕红点万花攒，玉气珠光宝月圆。果然是物各有主，宝气识人，这戒指戴在你手上熠熠生辉。”
宴妾不禁抬头看向黎云鹤，心中暗道：“他送我这枚戒指是何意？是因前夜我去那将军府，心中对我有愧，怜悯于我？还是真就……”
送过戒指，黎云鹤离开了‘幽意居’。宴妾本想去与他说清前夜将军府之事，可收到他送的这枚戒指，心中又犹豫了……
又是苦笑着嘲讽着自己，碎念道：“你一个残花败柳，装什么玉璧无瑕！”心中恨是与他有缘无份。
宴妾看着手上的戒指，想得出神……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惶恐已至东隅落，桑榆晚霞不等人。宴妾先生她走进来了……
一一点名，按班排列。第一个点到孑缨，孑缨走出来，深呼吸一口气，心情紧张，余者也都跟着紧张。就听到一篇长文鱼灌而出，背诵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背诵的清晰透彻，点停错落，犹如宴妾之前。宴妾听得高兴，对她赞赏有加。余者羡慕嫉妒，也都替她高兴。
又点名谢嫚，谢嫚出位，朗朗道来，有听到：“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翠翘……”
孑缨一旁小声帮道：“金雀玉搔头。”
谢嫚说道：“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方勉强过了。
又点名奴娇，奴娇出位，朗朗道来，有听到：“上穷碧落……落………”
孑缨一旁小声帮道：“碧落下黄泉。”
奴娇说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方勉强过了。
又点名忘娥，忘娥出位，磕绊道来，有听到：“承欢侍夜……”
孑缨：“无闲暇。”
忘娥：“春从春游……”
孑缨：“夜专夜。”
忘娥：“尽日君王……”
孑缨：“看不足。”
忘娥：“君王掩面……”
孑缨：“救不得。”
你方忘词我来接，两人有来有回，看得宴妾笑了。
宴妾听着八个学生背诵半个时辰，只一人满意，三人勉强，余下四人都不入耳。
这日酉时二刻，背过书后，有见四名使女手中抬着两张桌案进到屋内：上摆着：刀、叉、匕、勺、箸；盘、盆、碗、盂、锅。桌案上热气腾腾，飘香四溢。见使女一一揭开盖碗：一条清蒸橘丝鲈鱼、一盘切片烤鹅，一碟粉凉拌秋葵，一锅杂菌金汤、一笼金乳酥、浓斟四盏葡萄美酒夜光杯。另有一几小案摆有蜜瓜、荔枝、枇杷等甜果。
几个女孩儿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宴食，看得痴馋，含着口水。
宴妾说道：“我早有说过，背不下来书的人不许吃饭，只跪在对坐看着。”
宴妾这儿与她们一边进食一边教习坐姿和用餐礼仪。
奴娇喜欢吃鱼、谢嫚更喜欢喝汤。孑缨已经是饥肠辘辘，却怜见忘娥等人只能对面看着，也就没有多吃，只吃食了些粉凉拌秋葵，一杯葡萄酒，饮入口中酸涩。
忘娥跪坐在孑缨对面噎着口水，郁结不已，眼神冷冷的盯着孑缨，心中嫉妒。
餐后，使女收拣残羹。孑缨早已经偷偷藏了些水果在衣袖里，只等宴妾先生离了藏秀阁，分给了另外三人一些，这边又与忘娥说道：“你看！我给你留了两个最大的果子！”忘娥侧脸甩头没有领情去接，转身离去。孑缨也不以为意，只道是忘娥心情不好，却把那果子偷放到忘娥枕下。
忘娥来到藏秀阁外的藏花亭，坐倚在栏杆处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与虫鸣相应，不禁想起了那张脸，呆坐至夜深。
次日，藏秀阁内，宴妾与那八个女学生说道：“三个月后藏秀阁就要‘试衣幻彩’，你们中若有天质不足，学艺不精者就要离开这藏秀阁，或是在影庄内做一个侍奉的婢女，或是被卖到别的府里做个听人使唤的丫鬟。玉千雕成玺，佛万刻成尊。若是瑕玉琢不成，朽木不可雕，也只能是做垫脚劈柴废物罢了。”
孑缨因听到会被卖到别处，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娘亲和哥哥？不由得心中紧张起来，噙着眼泪。
其它女孩儿都想着能一直留在这‘藏秀阁’，每日只管读书学艺，岂不是要比给人做使唤丫头好上千百倍。可如今听到可能要离开这藏秀阁，也都紧张起来。唯有忘娥是神情淡然，无念无想的神情。忘娥却是想着被卖到哪里，做些什么都是一样，终究不过是卑贱的奴才命罢了。
宴妾说道：“庄上费尽心力教养你们，不是让尔等只是做个使唤丫头！为的是你们有朝一日芙蓉出水，彩凤高飞之时能给庄上尽一份心力。你们同在此间学伴一处，终有一日是要离开这‘影庄’。你们个中凭着样貌和技艺，或是做个江湖艺妓，或是被人养做外宅的姘头，或是嫁入豪门府邸争个名分。若有幸，暖入龙床犹未可知！如它日有缘再见之时，一个是浪荡红尘的艳妓，一个是才选入宫的妃嫔，麻雀立于凤凰旁相形见绌，岂不羞愧难堪！你们若是不想低人一等，只用心去学，过了每次的‘试衣幻彩’，值学有所成之时，庄上自会给你们安排好的去处！”
孑缨只一心想着不要被卖了出去，剩下多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奴娇只一心想着有一朝暖入龙床，剩下多一句话也没能记住。
谢嫚只一心想着不可沦为风尘女，剩下多一句话也没去多想。
忘娥听着宴妾先生说的话，想起自己因是不被父母喜欢，每日责打，还被关进木笼子里险些被献祭的记忆，每想于此都是心惊胆颤。 她本不清楚来这影庄是做些什么，只当是卖来做使唤丫头，却不曾想是被带来这藏秀阁学艺。自小挨打招骂就没读过一天书，十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如今学得很是吃力，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学，对于什么紫衫白衫的更是没有兴趣，如此每天浑浑噩噩的糊涂着学罢了。可一想起昨夜看着孑缨在自己面前被先生夸赞，又能吃得上饭，自己却只能饿着肚子干跪着。心中便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孑缨和这里的所有人，再不要让自己饿着肚子，再不要被人嫌弃，成为随手可弃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