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魂归处,深山林中美人冢
“安心吾妹:
见字如晤,展信勿悲。未及道别,实乃姐之过矣,望乞宽恕。
蝶舞一生孤苦,此生挚友唯安心尔,是以足慰平生寂寥,感激莫名。
此去心如止水,五内郁结俱散,若有不舍,唯汝而已。
人间自是有情痴,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一朝恩爱尽,空空无依傍。唯求一碗孟婆神汤,忘却红尘牵绊,从此了无挂碍,得一轻松自在身,哪怕孤魂飘荡又有何妨?
莫悲泣!莫惋惜!蝶舞此行,非酆都地府,是山川大泽,是清风明月,是吾心安处。
人间匆匆二十载,可笑身死之时无亲吊唁、无夫送终、无子扶灵,只得厚颜劳烦妹妹,寻一僻静山林,安吾残躯,寻木立碑,上书:秋氏慧娘,虽死犹生。
诚愿吾妹遇良人,得知己,身心自在,一生无忧。
慧娘 绝笔”
水亦暖将自己关于房中,蜷缩着静坐地上,疲惫地靠着床沿,信笺散在地上。
她不明白,蝶舞为何一定非得如此?
她自出生起,为保一命,哪怕日日扎上百针,哪怕尝遍至苦百草,哪怕安躺刺骨寒床,哪怕置身炙热水潭为何蝶舞便不能爱惜自己,若活着,自有机会柳暗花明不是吗?
忽地,有人推门而入,水亦暖缓缓抬头,适应眼前的光亮。
是他,穆南桑。
他高大的身躯直直地立于门口,开口道:“方才敲门无人应答,担心姑娘安危,故而唐突推门,还请见谅。”
水亦暖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来,她望着他,眼中噙着泪水,道:“为何她要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穆南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扶起,而后又拿出一方蓝灰绢帕递到她手里,示意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随后才说道:“昨夜,我来东院,本想着当面跟你道谢。经过院子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蝶舞姑娘和刘明礼的对话。若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位刘典史是她的前夫,他同他的母亲一起设计将她卖入青楼。”
“刘典史?”水亦暖一脸震惊,许是这几日为解毒之事耗费心神,却没有注意到蝶舞的异样。现下细细想来,每每刘典史在场之时,姐姐总是沉默不语。
穆南桑遂即将他们当日的对话原样复述了一遍,水亦暖听后原本悲恸的神情中又多了一股愤懑之气,嘴角微微颤动:“好一个‘穿金戴银,吃穿不愁’,他可知蝶舞每日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屈辱,窒息,生不如死,最后大夫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夫妻一场,他因何如此决绝?”
“也许这样的结局对于蝶舞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信瞧了一眼,后又折好装回信封,递给水亦暖道:“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帮她寻一处僻静的栖身之地,我陪你一起。”
水亦暖怔怔地望着他,透过他温柔的目光,眼中顿时又氤氲而起。
惊觉自己有些失态,她有些慌乱地接过信转过身去,缓缓又道:“我们原本说好了的,要一起去游历,去蒲州看星河,去桃坞村喝桃花醉,还要去那女儿国可那刘明礼的一番话又彻底击碎了她。”
“她的内心本就已经千疮百孔。可能她想过试着走出来,试着对一切释怀,也愿意同你一起去游历,可那刘明礼又将她的伤疤连着肉一起撕开。”穆南桑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背影,忽觉有些无措,只得道:“你放心,那个刘明礼我会处理的。”
“勿伤他性命。他这样的人,合该穷困潦倒一生,受人鄙夷,孤独终老。”水亦暖转过身,脸上泪痕斑驳,言语间带着一丝冷冽。
“好,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办。”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安心姑娘,你在吗?”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明礼见无人应答,又急切地敲了几下。
穆南桑同水亦暖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流露着安慰和鼓励,而后躲至纱帘之后。
水亦暖深吸一口气,才去开了门。
“安心姑娘,你没事吧?怎的这么久才开门?”见开了门,刘明礼便不由分说地进屋去,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又忙转身将门关妥。
在知晓了他与蝶舞之事后,水亦暖再看他如今的做派,眼角眉梢都透着鄙夷,“刘典史,您与我这青楼女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要是传扬出去,怕是会污了您的名声。”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下有要事同姑娘谈,离开的时候会注意避开旁人的。”
“如此,那还得劳烦典史大人讲得快些。我姐姐秋慧娘如今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她的身后事我得快些处理妥当。否则,我怕她会化作厉鬼,对那些有负于她的人纠缠不休”
那刘明礼闻言,明显有些慌,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些,“是是是,这事务必得处理妥当了。”
见他心虚又猥琐的模样,水亦暖更是嗤之以鼻。
迟疑了半晌,刘明礼方又开口:“我此番来找姑娘,正是想谈谈拙荆慧娘之事。”
“拙荆?”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好意思用这称呼。
“是的,不瞒姑娘,秋慧娘乃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几年前突然失踪,不想是被人卖入了青楼之中,受尽屈辱。明礼寻妻多年,此番驿馆重逢,实乃上天垂怜。我本想着接她同住,再续前缘,可同她几番相谈,她却说自己已非清白之身,配不上我,如今竟还羞愧难当,寻了短见”说着说着,那个负心汉竟还提袖拭泪,整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水亦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演技拙劣地如同戏台上的丑角一般,简直可笑至极。
“我听闻,慧娘留了一份遗书给姑娘你,想必她身前与你的关系也甚为亲密,明礼在此也多谢姑娘对她的照顾。如今她已然仙去,我打算带着他的尸骨回乡好好安葬,在我心里她仍是我刘明礼最好的娘子还烦请姑娘将她的遗物都交与我,也好留个念想。”
“我们青楼女子孑然一身,何来遗物?所有身外之物于我们而言,都只是屈辱和不堪”
“没有遗物?怎么会?据我所知,那些有钱的老爷公子们赏的金银珠宝断然不会少的。她在莺燕楼这么些年,定是攒下不少”
“典史大人,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安心姑娘,你此话何意?难道你要私吞这些银两?”
“慧娘姐姐因何未留下只字片语给你,想必她也是寒了心。她宁愿独自一人沉睡在荒郊野岭,也不愿再与你有半分关系。”
“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夫君,而你只不过是她萍水相逢的朋友。你若执意私吞,那咱们只好公堂上见了。”
“如此甚好,那咱们就去公堂上好好聊聊你卖妻求荣的往事”
刘明礼闻言眼神变的阴戾,沉着脸,压低声音道:“你你别不知好歹!识相的话就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我还可以考虑分你一些。”
“没有,有也不会给你。慧娘姐姐今生遇上你,是她最大的不幸”
“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堂堂越州府典史,要对付你这蝼蚁一般的青楼女子,有的是办法。”刘明礼面色狰狞,言辞间透着一股阴森之气,从衣内掏出一粒药丸,一步一步朝水亦暖走去。
“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
“放心,我对你这般姿色的下贱女子毫无兴趣。这是能让人从此闭上嘴再也说不出话的药丸,我觉得今日最配你。”
当他快触碰到水亦暖时,穆南桑快速飞出一把匕首,直穿刘明礼持药的右手,瞬时鲜血直流。
此时,房门猛地被推开来,原是那孟久安带着几个官兵。
“快,给我抓起来。”孟久安一脸怒气不争的模样,骂道:“刘明礼,你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东西!枉我这些年这般器重你,还想着要把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你,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歹毒之人”
“孟大人,该是你为民作主的时候了。”此时穆南桑现身。
刘明礼才自知大势已去。
天宿山,蝶舞墓前。
仅一日的时间,穆南桑便命人把蝶舞的后事全部办妥。
此刻,夕阳西沉,漫山与霞光相应呈一片嫣红,水亦暖和他一前一后立于蝶舞墓前。
穆南桑先开口道:“此山名曰‘天宿山’,越州的百姓都说这里可以欣赏到最美的日出和最美的星夜,故而得名。这里是越州和邯城交界的地方,蝶舞在这里可以尽览邯城风光,以慰思乡之情。”
“这里很好,蝶舞姐姐一定会喜欢的。”因接连几日未曾休息,此刻的水亦暖虽白纱遮面,仍难掩憔悴之容,连声音都有些沙哑,她转身施礼,“安心多谢将军相助,铭感五内。”
“姑娘无须多礼。”
水亦暖上前持香祭拜,“慧娘姐姐,你以后再也不是蝶舞了,不管你现下身在何方,安心都希望你能得自在和欢喜。若有来生,愿上苍能多顾念你几分,赐你一生无忧。”言罢,便拿出随身的玉笛吹了起来,笛声与这林间晚风相和,在落日余晖地映照下,显得清婉又动人。
穆南桑默默地守在一旁,他知道她在道别。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两个相识尚不足一月的女子,何以能生死相托,情深至此?
可是那样的笛声,那样的画面,为何他直觉有些莫名地熟悉感,渐渐地内心竟也隐隐地跟着有些痛?!于是他伸手轻捂胸口,直至笛声停后,才稍有缓解。
一抬头,便见水亦暖已至跟前,对他言道:“将军是否身体有恙?”说罢也不等他言语便拉过他的手替他诊脉。
“不知为何,方才竟觉胸口闷闷地,似乎还有些痛,现下似乎又没事了。”穆南桑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如实陈诉了一下方才的症状。
“从脉象看,将军的身体并无异常。”
“许是方才的笛声勾起一些往事,故而忽觉心内郁结沉闷。”
“兴许是。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下山吧。劳烦将军一日,小女子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这一天幸好有他在,不由地心生暖意。
遂即两人一同起身下山,水亦暖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试图追上他的步伐。这是自断肠崖后,二人最久的一次相处。天意让他们重逢的背后,是否别有深意?
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护国将军,一个是落魄卑贱的青楼歌女,云泥之差又岂可同日而语?况水家家训有云“不涉朝中之事,不碰官场之人”,也许他们之间注定没有结局。
穆南桑忽而转身,发现身后之人有些吃力地紧随其后,额间已微微出汗,不觉心生歉意:“姑娘是否需要小憩一会,前方不远处有座凉亭。”
“好。”因为方才走得太急的缘故,水亦暖回话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气虚无力。
然而下一秒,她还未及反应,便被穆南桑拦腰抱起,几个纵身飞至凉亭前,后又扶她至亭内小坐。
二人归坐后,穆南桑想起来早前蝶舞嘱托之事,遂问道:“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见他如此问,水亦暖倒是陷入了沉思,不知为何她已在他的话中觉出离别之意,心不由地揪疼了一下。
他们之间终究有缘无份,也罢,其实在她的未来设想中自始至终都不曾期待过他,于是道:“我想做个游医,一边游历一边救人。若是走累了,便寻一处风光旖旎、鸟语花香之地搭一草屋,住上一些时日。瓜果小蔬篱笆院,清茶古琴诗书经,岂不快哉?”
未曾想竟听到如此超凡脱俗的回答,穆南桑实是有些震惊:“历来女子都以相夫教子作为归宿,姑娘倒是想法清奇。”
“大约没有男子会愿意娶我这般的女子吧”她默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我虽与姑娘相识不过数日,但能感觉出姑娘你蕙心纨质,术精岐黄,非一般女子可比”穆南桑猜想能令她如此自轻,恐是莺燕楼之故,便又继续道:“徽州知府杨顺义多年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我已将他的罪行上报朝廷,不日定会有旨意下来。这个即将锒铛入狱的杨知府有个庶出女儿名叫杨婉蓉,我已命人将她的所作所为透露给柳家公子,我想由他来处置她更为合适”
“多谢将军。”原来他已默默地为她做了这么多,想必是为了报答解毒之事吧,水亦暖起身施礼致谢。
“姑娘不必言谢。若是要谢,合该我谢姑娘才是,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穆南桑亦起身回礼,“只是,眼下,穆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将军但说无妨。”
“家中长辈,久病多年,遍访名医,终不见好。所以还想请姑娘进京为其诊治,穆某感激莫名。”
闻言,水亦暖倒是有些迟疑,道:“若是遍访名医都未见效,小女子恐怕也难堪重任。”
穆南桑却不以为然:“此番解毒,姑娘便是强过那些所谓的名医。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愿一试。”
“如此,那我便随将军入京一趟。”见他如此赤诚,水亦暖原本下决心要同他从此陌路,此刻却动摇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开口的时候,她便已然动摇了。
见她同意了,穆南桑忙作揖言谢:“那穆某在此先谢过姑娘了。待此事过后,姑娘不论要去何处远游,我穆南桑必鞍前马后,千里相送。”
一番客套之后,二人遂又起身上路,只是这回穆南桑刻意放慢脚步,二人方并肩同行,但都不曾言语。
下了山,便有马车候在山脚,司空见来人也忙上前行礼:“将军。”
“事情都办妥了?”在下属面前,威名赫赫的修罗将军又是一脸威严。
“卜风已带着队伍先行回京复命,天隐山庄的人暂时还留在官驿。”
“先回官驿。”穆南桑和水亦暖遂即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