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咬牙关,莺燕楼内险安身
莺燕楼,后院厢房。
水亦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她躺在一张充满着浓重脂粉香的床上,呛的直作呕
想必此处应就是莺燕楼了,这柳少夫人果真是个狠绝之人。
思及此,昨夜的种种记忆便翻涌而来,孩子她的孩子此刻,愤怒、痛心、绝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把刀插进心里,一个努力求生了这么多年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
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她好恨,紧握拳头的双手此刻也颤抖了起来可她不敢为自己搭脉,她无法独自面对,这太残忍了。
忽地,腹内一阵翻涌,她又呕了起来。
这感觉好熟悉,难道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微笑着任泪水滑落脸颊,轻声道:“谢谢你没有离开娘亲。只要你在,娘亲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她分明吃了那药,也确实闻到红花、桃仁的味道,她向来对各类药物的味道十分敏锐,定是不会闻错的,可为何孩子仍安然无恙呢?
“服下此药后,从此,你将有生、无老、无病、无死。但除此之外,你依然是个凡人,依然要经历这人间百态、爱恨离愁”她想起了师父的话,直至今日,她似乎开始有些明白师父话中的深意了。
可眼下,她需尽快脱身,她不能再让自己置身险境。
但很快,她发现,所有的门窗俱是从外面锁死的,以她之力根本无法打开。那一瞬间,她有些茫然地立在房中环顾四周,她深知如今的情势她便只能靠自己了。
她来到镜子前,不知何时,她已经恢复了她原本的容貌,可那张脸看上去憔悴极了,眉眼之间也尽显疲态。在她活过来之前,她觉得世间所有的困苦大抵都敌不过这病及死生、英年早夭之苦,可如今看来这世间的苦楚还远不及此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开门的声音
师父的话又开始萦绕在耳边“你依然是个凡人你依然是个凡人你依然是个凡人”是啊,依然是个凡人,既然是祸躲不过,那就面对吧,毕竟如今的她已经连“死”都不怕了。
哐当一声,门被打开来,先是进来六个小厮,个个面容粗犷,横眉立目,后又进来一妈妈,约莫五十上下,体态丰腴,头上绾着高髻,戴华胜,佩珠翠,身着赤色牡丹蝴蝶刺绣锦缎罗裙,手持圆形丝绢花鸟团扇,扬着盛妆的脸,趾高气扬地进屋后落座,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货色?”
边上一小厮忙弯腰回话:“从柳家少夫人那领回来的,据说是他们少爷在外养的美人儿”
“哦,是什么样的美人儿?带过来我瞧瞧。”只见那妈妈斜倚在座上,手里挥着团扇,一副慵懒的样子。
言罢,便有两小厮上前将水亦暖押到妈妈面前,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在这般情形之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妈妈抬眼一看,惊恐地喊道:“壁虎,你这领回来的都什么赔钱货色?就这姿色,给姑娘们当个丫鬟都嫌不够体面。”
壁虎闻言立马上前,伸手揪住水亦暖的下巴左瞧右瞧,然后转身对着妈妈道:“妈妈,昨儿个去的时候已是深夜,也没看分明。谁能想到这堂堂柳家少爷在外面养的美人会是这等姿色呢?那妈妈您看,人都带来了,要不您多少给点,兄弟们也不容易。”
妈妈起身上前又打量了一番,道:“这姑娘不吵不闹的,倒是还有些骨气,弹琴唱曲儿,会吗?”
“不会。”水亦暖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
“那今晚就送去给那帮赢了钱的赌徒们玩赏吧,那些金贵老爷你是没福气伺候了。”
水亦暖闻言有些急了,道:“妈妈,这几日来月事,怕是不太方便”
“哦是吗?来月事了呀?”那妈妈挥着扇子,一脸探究地看着水亦暖,淡淡地命令道:“壁虎,把她的裙子给我脱了,我倒是要瞧瞧究竟是真还是假?”
说着,几个小厮便围上来,一脸猥琐地靠近她,水亦暖有些害怕了,经过柳少夫人一事,她明白了“倔强是没有用的,害怕亦是没有用的”,于是忙跪下恳求道:“等下等等,一切但凭妈妈吩咐。”
妈妈冷笑了一声,拿扇子抵住水亦暖的下巴,冷冷道:“像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别妄想在我面前耍什么心眼儿,不然的话有你苦头吃的。赶紧拾掇一下,今儿就准备接客,你怎么伺候的你家少爷就怎么给我伺候贵客。”
水亦暖坐在菱形铜镜前,一个小丫头正在给她梳妆。
看着镜子里那张安心的脸,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原本她是想着用这张朴素的脸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过一些以前生病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悠闲自在的日子,却没曾想,如今竟要在这风花雪月的烟花之地努力地装扮这张脸卖弄风情。
“姑娘为何笑?”刚来此地的姑娘大多哀怨哭闹,而她竟对着镜子发笑,小丫头倒是有些好奇了。
水亦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桃。”小丫头应道。
“你梳的飞天髻很好看,我也很喜欢飞天髻。”水亦暖看着她年纪尚小,娴熟地梳妆手艺却也掩饰不了隐隐散发的那种纯真和羞涩,便忍不住又问道:“你也是这园中的姑娘?”
“奴婢是伺候姑娘们梳妆的。姑娘待会儿是要献舞还是唱曲儿呢?”小丫头倒是有些自来熟,几句下来便聊上了。
“妈妈不曾同我说要做这些,有何讲究吗?”她虽已告知那妈妈她无甚才艺,但她还是得弄清楚这儿的规矩,才能早做打算。
“若是去下面的芙蓉台献艺,或能遇上一个俊俏的公子。”小丫头言罢,竟有些脸红了起来。
水亦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羞涩模样逗乐了,道:“那若是不去献艺呢?”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充斥着整个楼道。接下来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外一片嘈杂。听声音似乎是离她们这屋有些近,于是,水亦暖也忙拉着小桃出外查看。
隔着几个屋的距离,只见一丫鬟惊恐地摊坐在门边。
小桃忙奔了过去:“小翠,怎么了?发生何事?”
小翠指了指屋内,她因为太过害怕而不能言语。
屋内,一身白衣长发的女子挂在悬梁的白绫上微微地晃动着水亦暖见状,忙喊了小桃一起,两人踩着凳子笨拙地将那女子从上面搬了下来放在了地上。
此时,屋外闻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妈妈吊着嗓子咒骂道:“这个赔钱的贱蹄子,死哪儿不好非得给我死这儿,传出去谁还来我这找乐子”
“妈妈,她还没死,还有救”刚诊完脉的水亦暖开口言道,她拿出随身的银针有条不紊地给那姑娘施针,此时妈妈那也识相地收起了她那大嗓门,围观的人也只敢小声地议论着。
不一会儿,那白衣姑娘虽未睁眼,但开始咳嗽起来。
“快看,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随后,水亦暖以诊病为由,打发众人离去。
那妈妈虽有些不悦,但也不想闹出人命影响生意,便勉为其难地吆喝众人离去,又对着水亦暖骂骂咧咧道:“你,务必把人给我弄醒了真晦气,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你们要是再敢胡闹,我我就把你们全都送去献给山匪。”
后又转身指着还未走的姑娘们:“看什么?别看了,还嫌不够晦气啊赶紧给我回去装扮,把外面的爷给我伺候好喽,否则的话休怪妈妈我狠心。”
此刻,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小桃也被打发出去打些热水。
水亦暖看着床上的姑娘,头发凌乱地散落、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脸颊上的泪痕斑驳可见,不禁有些感慨。
她拉起她的手,轻声道:“姑娘,她们都走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不要害怕,我并无恶意”
那姑娘没有睁眼,冷冷地出言道:“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就这么解脱”说话间,泪水滑落,湿润了鬓角的发丝。
水亦暖静静地看着,握着她的手道:“姑娘,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可你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吗?”姑娘眼神空洞,语气平静:“无休止的屈辱、折磨、绝望,生不如死”
水亦暖闻言一时语塞,想起她病着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过愿,若是上天能让她多活几年,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如今看着那姑娘心如死灰的模样,她又想起了师父的话——“人生漫漫,会有更多比死还痛苦的事”可是,师父,得活下去呀,得搏一搏啊,去苦难的尽头看看,究竟是莫可名状的无底深渊抑或是苦尽甘来的霞光漫天?
“姑娘,若是我能带你离开这地方呢?”水亦暖想救她,非常想。
那姑娘终于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她,沉默了半晌之后道:“我本是普通商户家的嫡出女儿,奈何母亲因病早逝,父亲另娶,继室又生得一双儿女。继母一贯视我为眼中钉,将我嫁于邻村一科举落榜的穷书生,父亲本就重儿轻女,耳根子又软,婚嫁之事便全权交由继母张罗。”
分明是锥心刺骨的沉痛往事,可她讲述的时候却不见脸上有丝毫表情,就是这么冷冷地,淡淡地,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一桩小事。
“起初他待我极好,可无奈我们夫妻三年无所出,村里妇人多有碎言,婆母极为不满,夫君对我也日渐冷淡。一日清晨,我醒来之后便身在这莺燕楼中,据妈妈所言,才知晓婆母以二十两纹银为筹将我卖于此地。”
听到此处,水亦暖不觉握紧了她的手。
“可我忆起前一日,多日未曾归家的夫君捎了一壶酒进屋,言称要与我小酌几杯,谁知两杯下肚我便睡了过去许是婆母,许是夫君,亦或许,归根结底是我的缘故,才沦落至今日地步。”
她冷笑着,又道:“几日前,我小产了。一个多年无所出的妇人来了这风流之地后小产了至于孩子父亲,可能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老爷,也可能是那个穿着镶金罗衫的贵公子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大夫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怀不了孩子了”
言及此,她疯狂地大笑着,眼中的泪水好似决堤一般溢满了她的脸
“我是大夫,我可以帮你的。”水亦暖看着眼前这个流着泪笑着的女子,有些无措。
她很想帮她,她想帮这女子搏一搏,若此番境地她能搏出去,那么对于她这个要面临漫长的万万年人生之人才算有些宽慰。
“没有用了,大夫能医身,却医不了心”她又闭上了眼,任泪水流淌,双唇也微微颤动着。
“你见过蒲州的星河吗?就在那蒲山上,据说每到月圆之夜,星河耀眼,灿若星辰,若是在那一日对着星河许愿,愿望很快便会实现”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在你的心里已经没有幻想,没有期待,没有生的意念,那么我又何妨违心为你造梦呢?水亦暖如是想着,又继续道:
“你知道桃坞村吗?那里的桃村一年四季都只开花不结果,村子就建在桃林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日日推门即见。那里的村民用桃花酿酒,取名‘桃花醉’,据说饮上一口,可解百忧。”
那女子只是闭着眼,不发一语。
“你听说过吗?我们叔月国往南,比南凉国还再远一些,有个国家叫‘女儿国’,那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女子若是想要生娃娃,只需喝上一口城外子母河的水”
水亦暖见她仍是闭着双眼,不为所动的样子,便又道:“若你以为身为女子的活法便只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话,那你这辈子已然万劫不复,可你若想要为自己而活,踏遍红尘,端看世间繁华,饱尝珍馐美馔,未尝不是一种新的活法呢?何必在意那世俗纲常”
此时,小桃端了吃食过来,于是两人便都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