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独飘零,高山流水遇知音
淮京,穆府。
穆南桑立于书房,手里拿着一张药方,陷入了沉思。
他对于那次在秋水镇受伤一事仍是不解,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伤的他?又是谁救了他?
后来,他在自己的衣襟内发现这张药方。字迹娟秀工整,看着像是女子所写,文末不曾署名,却绘了一朵蒲公英。
“【药方】:
鳖甲四钱
络石藤三钱
乌桕皮二两
碾碎的麻黄二钱,筛去粉末”
他找许多大夫问过,说此方看似药方,实则又不像是药方。这鳖甲性寒,有滋阴潜阳的功效;络石藤性平,有祛风、通络、止血、消瘀的功效;这乌桕皮可治水气,小便涩,身体虚肿;麻黄性温,有发散风寒药之效。这几味药物放在一起可医得什么病症就不得而知了。
如若不是药方,又会是什么呢?这些药材究竟有何深意?这“蒲公英”又是何意呢?
穆南桑不解地反复念着药方:“鳖甲四钱,络石藤三钱,乌桕皮二两,碾碎的麻黄二钱,筛去粉末”
“鳖、络、乌、碾难道是‘别了勿念’吗?会是这个意思吗?那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一点记忆都没有。”正思索着,穆南桑忽觉心内揪了一下,然后就头也跟着疼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了?又头疼了吗?”刚进书房的司空见将军双手扶额,眉头微蹙,忙快步走了过去。
穆南桑点点头。
“我去找姜太医。”
司空刚要走,却被穆南桑拦下了,因为忍着疼痛,声音都略显无力,“不必,过一会就好,这会儿太医们估计都在福宁殿伺候,你找不到他们的。陛下今日如何?”
“还是老样子,听说还在昏睡。皇后和太子派人将陛下的寝殿围了起来。皇后还下了懿旨,命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们都在各自的殿内待命,不得外出。现在就连您也被他们寻了错处停职在府闭门思过。”
“这对母子行事,越来越猖狂了。”
“宫外头还有个楚相给他们撑腰呢”
“郎统领呢?”
“郎统领带着几名禁卫一直守在陛下的寝殿内,说是陛下昏睡前下的令,至于寝殿外头那两位如何安排他则一律不闻不问不干涉。”
“你安排一下,我要夜探福宁殿,就今晚。”
“是。”
水亦暖终是决定离开崖底。
她不舍地看着洞内的一切,这里承载了她最美好的回忆,也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了。茫茫人海,也许她从此再也遇不见他了。
“还好有你陪着娘亲”水亦暖摸着小腹,内心便瞬间柔软了下来。
她又来到那座崖下,那日便是在此处送他离开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有机会从这里离开。
她易了容,穿了一身素净的水绿襦裙,手一挥,白色丝带飞出,然后她纵身一跃
此刻的她立于崖上,深吸一口气,如获新生。虽然她在这人间只有短短十五载,但从未感觉到如此放松,仿佛空气里味道都同从前大不相同了。
但她仍是没有想到要去何处安居,可她并不担心,从前也是这般跟着师父漫无目的地出外当个游医,一出门便是数月,最长的时候走了一年半。
那时候同师父和三哥一起,一边行医一边游历,一路上救治了许多人,那是以前最快乐的日子。
她决定,从南面下山,这是秋水镇百姓平常上下山的唯一山路,而北面就是他和哥哥们日常来去星月小筑的路,那一面看似茂林丛生,实则在那背后另有秘密通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在确定自己还易着容后,才敢安心上路。因为内力的关系,这易容术只能坚持五个时辰便会恢复她原本的样貌。
她的内力远不及三哥,三哥使这易容术能坚持一日,而对她来说五个时辰已是极限,而且从前生病的时候,身子一旦不适,这易容术便会立马消失。可如今不同了,以她如今的身子,坚持五个时辰想必是不成问题的。
太久没有走这许多的路,水亦暖还真觉有些腰酸体乏。可眼看着太阳便要落山了,她想着得在天黑前下山,不觉又咬牙加快了脚步。
此时,远处竟有一阵琴声传来,这琴声悠悠缓缓,飘荡在这山间密林中,仿若置身世外幽谷、悬圃蓬莱一般,令闻者飘飘欲仙。
她本就是个爱好音律之人,不自觉便朝着那琴声的方向走去,似乎方才的疲乏之感都已去了大半。
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石亭,名唤“栖幽亭”,亭内有一白衣公子正在抚琴。正当她欲再靠近细听时,却发现琴声渐弱,似是一曲将尽。
水亦暖意犹未尽,未及上前便掏出随身的玉笛,应着方才的曲调吹了起来,果不其然那琴声又起。
有了笛声相和,曲调变得灵动且丰富起来。琴声沉静缥缈,笛声婉转悠扬,刚柔并济,高低相应,似是愉悦地对话着什么,又好似在讲述一个恬淡又美好的故事,宛若仙乐流连,平添了许多的意趣。
不觉间,一曲已尽。
那白衣公子激动地站起身,对着亭外作揖,道:“畅快啊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水亦暖亦是震惊于方才的合奏,也生出了结识之意,便大方现身,走向那亭子,道:“小女子并非高人,只是颇爱音律之人。公子的琴声行云流水,一曲尽后便叫人意犹未尽,遂斗胆以笛声相邀,未曾想公子竟真的以琴相合,小女子深感荣幸。”
那白衣公子见是一名女子,似是有些惊讶,又道:“姑娘过誉了,在下愧不敢当。姑娘看着年纪尚轻,这笛声却是极有故事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幸会幸会。”
水亦暖走近一看竟是他?!在大哥酒楼开张那日曾见过,记得吴掌柜好像唤他“柳山长”。
二人正说话间,一条小青蛇从草丛中悠游出来,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而去
“公子小心有蛇”水亦暖惊慌地喊着,然而已经太晚了,只见那小青蛇灵活地扭动着细长的身躯,蜿蜒盘旋在白衣公子的腿上,张嘴便是一口
此时那公子方才察觉过来,他本能地用力地甩了甩腿,那小青蛇便凌空飞入了草丛中。
水亦暖急忙上前,匆匆解释了句,“我是大夫,公子坐下勿动,我须查看伤口”,说话间便蹲下身帮那公子脱靴查看。
只见她迅速拿出丝帕系在了伤口上方,又从包袱内掏出一壶酒冲洗伤口,随后取了一粒褐色药丸递给那公子,道:“这药公子且先服下。”
柳子羡接过药丸便直接放入口中咽下,随后作揖:“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柳子羡,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安心。”未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水亦暖只得临时起意想了一个。
说话间,水亦暖又细细查看伤口,解了系着的丝帕,道:“公子放心,看这牙痕细小,排成八字,这蛇应是无毒的”
柳子羡双手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今日幸得安姑娘相救,子羡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公子切勿放在心上。”
“只可惜了这一壶酒”柳子羡遂又蹲身拾起地上的酒壶,摇了摇,见还剩一些,便浅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遂又连饮几口,“好酒!‘金樽清酒斗十千’,在下怕是要赔不起了”
“公子说笑了,即便真是值万钱的美酒,又怎比得这世间难觅的知音?”水亦暖晃了晃手中的笛子。
柳子羡闻言,了然地笑开了颜,又问道:“天色将晚,安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山中?”
“我听说这云隐山上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玄色人参,乃滋补上品,此行也是来碰碰运气”也无法就明说,水亦暖只得找个理由搪塞。
柳子羡却认真思索起来:“玄色人参?我常年在这山上,倒是从未听闻,也未曾见过,怕是帮不上姑娘了。不过在下日后定会留意,若见着了,定将此物双手奉上。”
见他当真的样子,水亦暖不免有些心虚了起来,忙道:“公子切勿放心上,我乃一介游医,居无定处,日后恐怕也是相见无期啊”
“游医?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志向,在下着实佩服。”柳子羡又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姑娘,虽是相貌平平,但那一双乌黑的眼眸发亮,仿佛她看到的世界都透着光。
“公子过誉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医者悬壶济世,姑娘当得现下天色将晚,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处,若姑娘不嫌弃,可到寒舍留宿一宿。”见水亦暖面露难色,柳子羡又道,“我奶娘做的鱼皮馄饨,形如偃月,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香飘四邻,最适合像姑娘这样的赶路人,吃上一碗,便可使人忘却这远路风尘”
“既如此,那我便叨扰了。”原本水亦暖觉得男女有别,恐多有不便,可一听那鱼皮馄饨,当即便决定接受那公子的邀请,她也不知自己几时成了这般馋嘴之人,转念又想难不成是她腹中怀的竟是个小馋猫。
况且,她瞧着那公子身着一袭白衣,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言谈间尽透书卷之气,应不是别有用心之人。
于是,水亦暖便随柳子羡一齐上了路。
柳子羡倒也是个健谈之人,一路上从山林风光聊到四季更迭,又从四季更迭聊到了江南美食
水亦暖静静地听他讲着,或是点头,或是报以微笑,心想三哥若是同他在一处,两人定能成为至交好友。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他所谓的“寒舍”。
悠悠烟水,澹澹云山,结庐山间,青砖黛瓦,围墙若隐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简素衡木门虚掩,门额横匾,其上书曰“南山书院”四个大字。
“南山书院?”水亦暖诧异地看着柳子羡。
柳子羡忙解释道:“此地环境清幽,我在此读书兼夫子职。来这里的大多是山下贫苦人家的孩子。我这里只教学问,分文不取。”
水亦暖闻言,对这位白衣公子又多了几分敬意:“公子高节,实属难得。”
柳子羡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姑娘谬赞,柳某怎及姑娘行医救疾之德”
“公子不必过谦,若大夫医的是‘身’,那么夫子医的便是‘心’了”
柳子羡哈哈大笑:“姑娘见解如此独到,当真是个有趣之人哪姑娘,快里边请。”
才进门,便见对面迎来一约莫五十上下,头戴黑纱儒巾,身穿石青长袍的男子,只见他步履匆匆,边走边说道:“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奴还想着差人去寻您呢?”
“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对了,周叔,这位是安心姑娘,是我邀请的贵客,你们要好生招待”,又转向水亦暖道:“姑娘,这位是周叔,是这书院的管家。”
水亦暖忙上前行礼:“周叔好,劳烦您了。”
“姑娘不必多礼。少爷,怕您饿着,奶娘的馄饨已经煮上了,公子是否先用膳?”
“好,我和安姑娘就在沧浪园用膳吧。”
“好的,老奴这就去准备。对了,瞧我这记性,姻缘阁的吴妈妈午间便来了书院,说是有事找您商量,这会儿估摸着还拉着奶娘唠家常呢。”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嘹亮又刺耳的叫唤:“哎呦,我说柳公子啊,你可让妈妈我好等啊”
只见那吴妈妈身穿彤色牡丹刺绣衣裙,扭着丰腴的身姿,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身穿褐色粗布衫,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壮汉。
柳子羡忙上前,脸上堆着笑道:“吴妈妈,让您久等是我的不是了。周周叔,天色已晚,快带吴妈妈他们去用膳”
“不用了,我们已经用过了,你奶娘的鱼皮馄饨味道极佳,我啊一下就吃了三碗。我说这么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原来她同我啊还是同乡呢”
见吴妈妈眉飞色舞地讲着,柳子羡生怕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打断道:“那个吴妈妈,我现下还有贵客,妈妈若有要事,待我安顿好客人再与您详谈如何?”
“贵客?”吴妈妈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水亦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姑娘相貌平平,衣着素净,实在没发觉出什么“贵”来,“这位姑娘是?”
“吴妈妈好,我叫安心。”水亦暖略施礼,今日路途跋涉,确也有些累,不愿多言。
“姑娘瞧着有些面生,可是我们秋水镇人?不知今年几何?可曾婚配?”
水亦暖被这一连番的问题惊到,此刻的她又羞又尬,出于礼貌,只回了句:“未未曾。”
吴妈妈正欲追问,却被柳子羡打断:“周叔,带吴妈妈去书房稍坐,我随后就到”
可那吴妈妈岂肯作罢,一把拉过身边的壮汉,行至水亦暖跟前,道:“安心姑娘,你觉得他如何?他叫阎铁柱,年十九,是我们镇上顶有名气的铁匠,十四岁便能铸剑,技艺了得就连柳公子都特意寻他打制匕首,今日他便是来此送匕首的”
吴妈妈此举着实令水亦暖羞得面红耳赤,但见那铁匠汉子挠着头,笑得一脸憨厚,她心一横,抬起头对着吴妈妈道:“劳妈妈忧心了!安心今年二十有二,十五岁时未婚夫婿离奇去世,有道人称我乃四柱纯阴、青灯孤守的命格,恐与这位铁柱弟弟并不相配。”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悉皆楞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