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精致的灰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松明医师从家中起来。
灰白的色调,压抑在昏暗的房间内。
同样是灰色的窗帘外。
从缝隙间飘摆不定的微光,仿若神的叹息在闪烁。
他打了个哈欠,疲惫地从床上醒来。
再过几小时,他离家后,就会有女仆过来整理。
独自住在这幢大宅子里,已经快十九年了啊。
松明很快着装完毕。
热了两个鸡蛋,拎着手提包就出了门。
这是多年的习惯了。
今天其实并不需要上班。
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有手术再交到自己手上。
但即便只是到办公室里坐坐,喝喝茶看看报纸。
都有种‘自己还在被需要着’的轻松感啊。
松明自嘲一笑,回头看了看占地极广的祖宅。
从祖父那辈起就住在这里了。
吸食过无数工人的血汗,也曾有过无数奴仆。
一切都在来不及记忆时成为了历史。
在过去那场残酷的战争过后。
它曾一度被拆除、掠夺和重新分配。
为了守护它的先祖,也要么在战争,要么在抢劫中死掉了。
万贯家财化作一空。
无人的空宅,最后被视为文物保留。
和平年代里稍作修缮,便成了一件名贵的建筑。
松明记得,自己好像是它第三任主人吧。
或许颠沛流离的父亲。
乃至怀着遗产被夺走、悲愤死去的祖父,或许都不会料到这样的结局。
和往常一样,他搭上了去医院的地铁。
周围都是年轻的面孔,有的充满希望,有的双眸里却已落满了平庸。
与自己相同。
都是处在不同阶段的,从零开始抗衡这个世界的人呐。
地铁飞速奔驰,松明捏着晃动的扶手,感受着宛若巨兽嚎叫的耳鸣声。
不出所料的很拥挤。
也不出所料的,并没有人给自己让座。
松明没有多少不满。
倒不如说,被人怀着善意让座,反倒让他有种被视为弱者的屈辱感。
——开什么玩笑?
——我可是触摸过这个世界顶点的人啊。
所以即便极少数的,每当有人给他让座的时候。
松明都会礼貌谢绝,并表示说:
“你们坐吧,你们才是祖国的未来呀。”
——那大多数,都只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未来。
笑容的背后,是从人皮里侧发出的冰凉的冷笑。
松明闭上眼,感受时空的流动。
……
好像出了什么情况。
才到医院,松明就感到很多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很奇怪。
不像是想看自己倒霉的表情。
也并没有多少过剩的恶意。
所有人…只是匆匆朝自己瞥来一眼。
发现有可能对视前,便赶快错开了。
奇怪。
松明感到疑惑。
他平生里,都未曾感到过这样的视线。
走到更衣室里换好白大褂,戴上手套。
英武锐利的眼神很快从鼻子两边射了出来。
真是久违了啊。
站在消过毒、并擦拭的闪闪发亮的检查镜前,松明紧盯着自己的十指。
从多年前,凭借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
以班级第一的成绩,到世界脑医学top1的学校攻读研究生。
再到博士归来,兢兢业业工作三十余年的现在。
每当全副武装,尤其是戴上无菌手套和口罩的那一刻。
自己总感觉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好像可以开拓整个世界。
从人体里发现无数可能的‘别人’。
他没有把自己局限在脑外科领域。
三十年的沉淀,广泛的阅读、试验与实践。
让松明几乎在那个人手紧缺的时代,能够胜任一切手术。
英文、法文和德文的优秀,让他能直接看懂很多著名医师的原文名著。
加上似乎天生就好的大脑。
什么东西理解起来,好像也都比别人轻松一点,深入一点。
他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自己好像每每可以轻松完成。
对别人而言,穷其毕生或许也难以越过的难关,就这么突然被越过了。
直到有一天在国际上拿到诺贝尔生理学奖和医学奖、还不止一次后。
松明才突然明白,自己的研究是如何突然改变了世界。
并将人类从一项项绝症中解脱。
松明还记得当时的颁奖词。
‘人类前进路上的灯塔,还是一座依旧燃烧,随时有可能喷发出新的希望的灯塔’。
他还活着。
仅仅因为这个事实本身,‘松明’之名便将闪耀于这个世界。
作为一种荣耀,光照且使万世敬仰。
只要还活着。
‘松明’这个名字就会被视为名誉的象征。
让无数同名者感到自满。
并使无数有志者竞相攀登,却好像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松明’是一个北极星般的符号。
就和其人一起,震慑着学界和所有医学生的想象。
这就是松明不解的原因。
哪怕如今由于身体的原因,不再被允许待在一线。
医生们当然也认得他。
但在今天,从那个捕捉到他人眼神的短暂瞬间里。
松明不仅仅看到了崇敬。
还有一种怪异的疑惑,一种微弱的恐惧。
奇怪。
他挠了挠稀疏的头发,依旧想不明白。
顺着熟悉的楼梯上楼,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锁。
舒服的积尘的味道,很快袭来。
报纸好像已经提前送到了,寂寥地放在门口的邮箱里。
吐舌头那样掉了出来。
松明将之抽出,从办公桌上的眼镜盒里取出老花镜,准备半躺在沙发上看完整套报纸。
多年来的习惯了。
好像不把报纸看完,就不能好好工作一样。
松明哂笑起来,好像想起了从前。
他还记得,每当报纸没看完就被要求去出急诊,自己做手术时都是怒气冲冲的呢。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
倒幸好没有出太大的乱子。
拨开工作台后面的窗帘,温柔的阳光很快倾斜到侧方的皮沙发上。
松明事先锁好了门,将窗户推开一点,静静翻开报纸。
才第一页,消息就让他难得地正色起来,坐直了身。
“这是…”
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了…
松明微笑着抚摸下巴。
没想到在报纸上,居然曝出了那起爆炸案的凶手信息。
而很巧的是,对方的名字和自己一模一样。
‘松明’。
与之同名,或许的确会让人很厌烦。
但无论是年龄还是名誉都远在其之上的自己…
绝无被他人误认的可能。
刚来时同事们的表情,松明现在可以理解了。
但无论碍于权势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很快就会噤声。
“只不过…”
松明开始布满皱纹的手指依旧在下巴上磨蹭。
没多久就出现了莫测的笑意。
“如果将之利用的话,或许会有很有意思的事发生呢。”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张开的嘴巴悬了一会后便停下了。
松明起身拉开窗帘,同时静坐在沙发上。
精致的灰依旧在缝隙间飘荡。
松明闭上眼,手肘撑着膝盖交叠十指。
在倾听万物的同时,风声送来了阴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