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十八回 沧州狱诸雄聚首 横海郡贵星遇险(下)(尾)
当夜谋定,次日早晨,蔡庆带着时迁,扮做个送瓜的农户,一同去大牢。时迁穿了个宽大长袖衣服,掖了几块布条,把前胸后背、胳膊撑涨,又踩了五寸高的木脚,软绵垫底,看着像个矮壮农汉,挑着两筐七八个西瓜,跟着蔡庆进牢房。只道是入伏天,蔡庆去地里买的瓜,送来与大家消暑。
蔡庆领着时迁进门,便教满监的狱卒都来吃瓜。牢里众卒见老大的绿皮沙瓤瓜,口水流到胸口,围过来抢瓜吃。蔡庆拿个瓜皮,指着时迁道:“可笑,乡下来的农户,未见过甚么,看我面善,这瓜半卖半送,央我带他去看两个杀过命的犯人。”
众卒笑道:“蔡头少见了,你不见蔡大哥哥出公事时,多少人围看,想必这个农汉未见过,稀奇得很,你带他去看便是,捡罪名最甚的去看,只教他莫吓倒。”
众卒皆哄笑,一时吃得满胸口赤红,个个已脱了上衣,光膀子抢瓜吃,顾他不过来。
蔡庆见状,当下带着时迁,急去往李云牢房。时迁隔着栅栏,向李云喊话。李云尚未答应,隔壁两个屋里的大圣山卒,认出声音,都含着泪过来。原来关了半月余,四个人里,两个重伤的已死,还幸得蔡庆私下照看,余下二人留了条性命。把时迁气得险些叫出声来。
蔡庆见几人哭声不停,恐惊了狱卒,忙用佩刀刀鞘,敲着牢房门,专心大声呵道:“哭甚么!早知今日,何必落草为寇,犯下滔天的罪恶?怪你命运差,今夏不比年初,新皇登基,还有大赦,如今且等秋后送去,一刀了结,再投好人家,收声!”
两个人把哭腔咽回肚皮,只盯着时迁眼汪汪的。
时迁打点精神,忙呼唤李云,那李云在牢房里,早听见时迁声音,不敢辨认。听得隔壁动静,才来相认,隔栏把时迁两手捧住,一时哽咽无语。
时迁道:“哥哥莫急,此地不宜久话,你速脱了衣装,我特来换你出去。”
李云毕竟多年的捕快,立时知他计划,忙问:“贤弟如何脱身?”
时迁笑道:“莫说这个小小州监,知州的府邸,我也想去便去。”边说边褪衣,掉出几个大小包囊来,里头尽是硝石硫磺石磷等引火之物。包囊里边摸出一根铁条,眨眼把牢门打开,捧住一条链子,送到李云手上。
李云大喜,更不多言,忙褪去囚衣,换时迁的农汉装束,时迁与他化妆一番。
奈何时迁瘦小,李云露出老大一截脚腕,时迁忙寻了个碗,尿了满碗,捏着鼻子,尽数浇在李云两股间,道:“只说吓得失禁,把裤腰提起,蹲着身,赶忙出去。”李云、蔡庆不由心内暗自叹服时迁机敏。
当下蔡庆又在牢房内,大呼小叫一番,作态罢了,计算狱卒要回牢房,换了副嘴脸,大笑着推李云出来。李云勾着头,快步外出。那蔡庆且行且笑,在旁推搡他出狱门。转头向狱卒道:“果然乡下人,经不住吓,被几个亡命三两句话,唬得尿了裆。”说罢放声大笑。
众狱卒背后见李云低头扯着裤子,顺地上流了一行黄汤,踩了几个湿脚印,臭气冲鼻,都把瓜皮一扔,哄堂嘲笑起来。
蔡庆见得计,忙打开牢城门,把扁担箩筐丢在门外,冲李云道:“速去更衣,再莫再央求我来此,不是乡下人玩耍处。”
李云得出牢门,早有蔡福在街头守着,领回家去。牢城中狱卒回牢房,见时迁窝在房内,也不以为意,按下不表。
日次,时迁在牢房内,吃足睡饱,觑夜里狱卒困顿时,站起身来,运起缩骨之法,钻出牢门,把一溜牢门打开,又钻回房内,竟自窗口逃了出去,翻身上了屋脊。
当下在四处眺望,见牢城内有两个瞭望塔楼,心下计定,潜过去,把硝石硫磺尽数用了一半,点起火来。正值盛夏,北方少雨,木楼干柴,顷刻间牢城已起了大火。时迁见府衙不远,又去那边依法炮制。
夏夜凉爽,守看的狱卒皆在打盹,听得四处锣响,满街人叫嚷“走水!”惊得几十个睡意全无,急寻水救火,哪里救得过来,一座牢城监狱,须臾已烧得火光冲天,那狱中囚犯见状,也翻起身来,见牢门俱已打开,个个惊喜,发一声喊,一齐涌了出来,腿快的,已上了大街,更有被守牢的狱卒自背后拿箭射倒几个。
当时满城惊呼,半夜里多少人弃了凉榻,纷纷涌上街来看火。那牢城里跑出来的囚犯见状,必跑不脱,就势取了火种,竟把几条街也烧起大火,趁乱而走。一时间满城百姓吓得齐跑出街上,把救火的水龙堵得不能动,挤在大道中间。
早有人报与州里城防、推官,带人救火。正分开街上围观民众时,见州衙又火起,便弃了牢城,都来州衙救火。一时间十几处火起,忙得军民首尾不顾。
城外埋伏的大圣山众人,见半夜里火起,大喜,急点起军马,人手两三个火把,把城外围住,叫到:“沧州城的冯洲,速速开门来降!”
那冯知州果然是个能干的官僚,听闻城内火起,急问究竟。来人报说,先从牢城起火,走了囚徒,点了几个街坊,又烧到州衙里。冯洲听报,心中已知个大概,急传令州厢军司马蒋刍,领兵把守城门。
果然,那蒋指挥使领州里厢军方到城门,就听人报,外头一伙人马,已围了四面城门,来人怕有七八千。
冯知州听了,不惧反笑道:“乌合山贼尔,速传令沧州北营禁军马军都尉韩广,领五千军来援,里外夹击,定要今夜拿贼!”当下带领家丁,往州衙救火。那州衙人多,又得几队人来,半个时辰,火已扑灭,冯知州官服高戴,竟稳坐州衙大堂,发号施令。
林冲等人,在城外围住,只远远在空地,使攻车投石,斗大的石块打得城上人心惊,死伤一片。蒋刍所带厢军,惯吃空饷,说有五千,实则三千人,还要分出几队去救火,如今把守四个城门,殊不能战,叫苦不迭,夜间更不敢开门出迎,只躲在城门上放箭。
林冲见状,命人顶了盾,冲车急攻南门,眼见城门难保,那蒋刍见北门、西门来敌人少,慌把两个城门,调了大半来。
城内穆弘、穆春、蔡福、蔡庆、孔明、孔亮、薛永、李云、时迁、焦挺等,日间躲在蔡福家里,见西门人马撤去,余三四百人,城防稀松,早抢上前去。那穆弘当头一枪,贯穿守门兵丁咽喉,后边几个各使趁手兵刃,当下放倒七八个。
守门的兵丁还要抵挡,焦挺赶上前,双铁戟插在腰上,劈手抓住两个兵丁脖领,大叫一声,把两个兵扔出一二丈远,一个撞在城墙,当场毙命,一个砸躺三五人,打出一条路来。
那些兵丁见登时死了十几人,各个心惊,哪个能战,闪开路来逃命。
穆弘、穆春、孔明、孔亮等人守住后脚,薛永、焦挺、蔡福三个力大的,齐把城门顶杠搬下,推开门缝,众人齐走。
方出得城来,越过护城河桥,眼见大路上一彪人马,擎着火把,约摸一二千人,都骑着快马赶来。那蔡福大惊,道:“想必冯洲调了北营禁军!速走!”
来人正是沧州西营州禁军,日常驻在沧州北面四十里外。闻令即刻启程前来。当先一人,正是那副牌军先锋刘以敬,手提一柄大锤,锤头约有团扇大小,重四十余斤,拍马赶到。
所幸这帮好汉,各个腿脚快,撒开腿,飞向南门去。只李云体虚,那蔡福便把他一把背住,逃命飞奔。刘以敬见状,急命五百人进城,余下五七百人,调转马头,追向南门。
刘以敬在马上,觑见前边十数个人飞奔,夜色之下,月光蒙蒙,心生一计,当下自马鞍上取出鹊弓一把,搭箭瞄准。弓弦响处,最后的孔亮被一箭放倒,穿了右肩胛。搭弓再射,又中蔡福左肩,蔡福吃痛,丢了李云在地。那薛永见此情状,忙回身过来,一把抢过孔亮,扛在肩上飞步向南。蔡福捂着伤,使出吃奶劲,扛住李云,跟在后边。
方到城南,见那边攻城正急,当头的时迁腿快,大喊:“教头哥哥救我!”
林冲正在南门外,见众人大喜,打马向前接住众人,教二三十骑兵护住送往中军。又见几个负伤,心中火起。
抬头看时,月色下,远远望见一队人马,约摸几百人,飞驰而来,领头的那人,摇着一柄大锤,暴叫喊道:“贼人休走!吃我一锤!”
林冲见众人已脱身,指挥人马立住阵脚,自当先横抢,对头叫到:“休要猖狂,豹子头林冲在此!留下汝头!”
说时迟,那时快,林冲急催马向前,一人一骑,摇枪冲入阵中,与刘以敬对面硬撞。
那林冲自被公孙胜说破心事后,决心逢敌死战,把一杆大枪摇出花来,马蹄破尘,银枪映月,亚似出江恶龙,冲阵杀来。二马交头只一棒,把刘以敬大锤打飞出十几丈远。唬得对面数百人,齐声高呼,勒马不前,一时马嘶声,人叹声,大锤落地声,月下声声入耳,五七百个骑兵,转头夺路而逃。
刘以敬大惊,两个虎口已破,渗出血来,吓得面如土灰,匍匐在马上,即刻拨转马头,不敢再战,也向西门逃命。
林冲也不去追,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还道是什么英雄,不堪一击。”
遂拨马回军,叫停攻城之势,急撤军回山。众人见救得齐全,纷纷高呼万岁,把火把丢了一地,向大圣山西去。
那边沧州北营的韩广,大军随后到了,见战事已歇,自去向冯知州复命不提。
单说蔡福、孔亮,各负肩伤,走了不一程,额头冒汗,有些抵挡不住。急扯下衣服看时,原来刘以敬的箭头浸过毒水,两个人在马车上,已有些昏沉,眼看要毒发。
当下薛永谏道:“两个兄弟若回得山时,便不死,亦脱了半条性命。不若去往横海郡,柴大官人庄上救治,可保性命也。当下林贤弟两位,领了李云兄弟回山,我与三队兄弟,自去柴家庄。”
众人皆道有理,三娘亦劝林冲,林冲思虑片刻,点头应允,但遣时迁同去柴家庄。
留了七八匹马与时迁等,遂分头而行,领兵回大圣山。三家兄弟、时迁、薛永同回柴家庄,柴家庄内,公孙胜、宋江、柴进等接住进庄,见伤了两个人,已昏迷不醒,皆忧心忡忡。公孙胜尤为愁恼,此次倘若因救大圣山的朋友,折了宋江的弟兄,不知当如何为好,忙出钱使力,托柴进延请周边医生救治。
你道怎的,那沧州地处燕赵,是自古民间爱习武之地,百姓日常相斗,如家常便饭,少不得有枪棒创伤,又挨着边境,本州医士但说起外伤、毒虫蛇咬等寻常毒药来,颇能最能疗治。
那柴进有大把银钱,名声势力又广,当日便着庄客,撒网在沧州府寻了十四五个知名的老医士。果然一二日,蔡福、孔亮毒解,两个人幽幽转醒,众人皆喜。宋江特到床前,亲喂汤药,把两个人慌得就要下拜,被宋江一把抱住,扶在床上躺好。四五日头上,二人已能下床。
众人皆喜,见诸事妥停,当下计议来日去向,几个坐在厅上喝茶正说话,忽有门客自外跌跌撞撞闯进院来,扑倒在地,向柴进拜道:“大官人!祸事了!门外沧州北营的副牌军刘以敬,率二千人,已把庄门堵住围了柴家庄水泄不通矣!”
柴进闻言,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莫说秋蝇般小小个副牌军,你教他唤冯洲来,我不作声时,敢跨柴家庄门槛否?”
宋江便道:“柴大官人莫要动怒,正中奸人下怀,你我先去门口一观,好言说之,并唤庄内会武术的,早做准备,不变以应万变。”
柴进道一声:“善。”
二人领了庄上教头,并二三百人,提着枪棒,举了火把、灯笼,同至庄门。见一条阔石板桥上,早立满战马,柴家庄四围,齐举火把,粗一打量,约摸二三千人,把柴家庄围得铁桶般。
宋江在桥头观时,见为首的一个,身高八尺开外,生得虎头熊腰,宽眉阔口,满面络腮胡须,手提一柄九尺大锤,银盔皂甲,坐在马上威风凛凛。正是那刘以敬。
只见那刘以敬在马上拱手,向柴进通了姓名,口口声声,要柴进把劫狱的要犯交出。
被柴进指着他,喝骂道:“不开眼的夯货!你打量本庄是何去处?你在本地为官几年?那沧州府的冯洲老爷可曾向你提起?家中大人有否教你学人事?你若不明理时,须有军中的长官向你讲过,至不济,茶馆酒肆,就是路边的乞丐,你向他讨教讨教,叫他一声爷爷,他便告你知道,此地是什么所在。”
刘以敬吃他迎头喝骂,绝口不提犯人事,反倒一串没头尾的问题,把刘以敬唬得有些脑昏,他在军中,耳里也捕着过柴进的势力,只得咬牙说道:“莫要逞口舌!我乃当朝命臣,不容你在此猖狂!本将前来缉拿反叛,安敢挡我入庄?即刻把那杀了人放火逃狱的李云,并大圣山上的贼人交出,免得扫了你的斯文。”
一旁宋江恐柴进无明火大,忙向前站,道:“这位上官,此乃是本乡的柴大官人,乃是让位国朝的前周龙子龙孙,太祖颁了丹书铁券,每日家中供养,本朝哪个不敬他。此先胄遗贵,书香门第,焉能府藏逃犯,莫若上将军撤下兵马,两头和气讲话,大家面皮上好看。”
那刘以敬正一腔子火,如热汤滚肺,不知哪里去泻,见宋江前站讲话,脸上烫的金印犹在,立时骂道:“好贼配军!在此大言不惭!汝若非蒙圣恩大赦,就该每日受鞭仗,赤脚舀泥,焉能在此搬弄!即得雨露,就该回乡自省,安分良恭,莫不是贼心不死,前几日的乱子,必是有你一份!”
那宋江见他疯狗般攀咬,也气恼道:“我好言说和,你倒十分不讲理!”
刘以敬闻言,笑道:“与你一个贼配军,有甚理好说!人上,与我一并拿下!”说话间,把手中铁锤一举,指令身后几十人,就要上前拿人。
那边柴进庄上的教头、庄客,也把手里枪棒举起,围住宋江、柴进,两相对峙,扯嗓子骂骂咧咧,就要动手。
正当此时,听得门内一人高呵:“停手!太祖敕赐誓书铁券在此!速速下马跪拜!”
原来是柴进的叔父,家住高唐州的柴皇城,年已花甲,骨瘦嶙峋的,高举一块绿铁,上纹赤字,正是本朝太祖御赐丹书铁券。那柴进一见,忙撇了众人,纳头下拜,宋江、一众门客,也慌得拜在地上。
那边刘以敬见了此景,哪里敢托大,马上打眼看时,果见有一个丹书铁券,擎在柴皇城手中,他还待上前查看,身边一个副官忙扯他袍袖,不住使眼色。刘以敬领会得他意,忙甩镫滚鞍,摘盔撩甲,领着二千余兵,齐刷刷仍了兵刃,跪在地上。
众人三呼万岁毕,全了礼数,起身来不敢造次。被柴进站在桥头,又数说半日,闹一个面红眼赤。刘以敬不得已,招呼收兵,悻悻而归。到庄口时,刘以敬回身看那柴家庄,恶狠狠啐一口,心生一计,快马而归。
究竟那刘以敬新生何计?柴家庄众人命运若何?且听下回分解。